翌日阳光晴好。
于氏出殡一切顺利。
姜晚按她信上所说,将她安葬在小河边上游的树林边时,才发现那里早有另一处坟,石碑粗糙,上面没有姓氏,只刻有“三娘”两个字。
莫非……这是于三娘的坟吗?
姜晚虽有猜测,却不能轻易下结论,只将于氏安葬在其右侧。
吴先生今日一袭宽大衣衫,未戴幞头的头上寸发不生,姜晚这才知道他竟是个和尚,瞧着他诵经祈福的一套极熟练的法事下来,似乎还是个有些道行的大和尚。
但此时容不得她多想,法事结束后,她上前一步,郑重跪拜在坟前,三叩首后喃喃道,“娘,从此你与三姨长眠一处,也能解了姐妹思念之苦,我会好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说着眼泪又流下来,她抹了一把,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娘,女儿会常来看你的。”
回程路过徐府时,正见几个仆从大包小包地往外跑,后边跟着人追撵,口中大喊捉贼,“这人偷了主家的财物,抓贼啊!快抓住他!”
可徐家家大业大,丫鬟仆从众多,抢拿东西的也多,哪里是能抓得过来的?
且那几个仆从也不是好惹的,一听那人的话,登时站在原地狠啐一口,“呸!狗东西!没的让你胡乱攀咬!你们徐家死了主家,月钱都没人发,咱们签了短契的还能跟着干耗不成!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应得的!”
一时间,抓贼声,叫骂声混成一团,街面沸反盈天,热闹极了。
“老爷啊——”
一道中气十足的凄厉女声横空出世,将所有的声音都压下来。
正在所有人愣神的档口,一滚圆身影从斜窜出来,扑在徐家大门上鬼哭狼嚎,“老爷你死得好惨啊,跟了个无良的东家,竟连命都保不住了!”
冯氏一身缟素,中气十足的大骂徐百万丧尽天良,带着他的丈夫走货,竟连一具全尸都运不回来,“徐家的,今儿要是不给老娘个说法!我就砸了你家的大门!”
当范掌柜身死的消息传到南州后,冯氏第一时间怀疑是好友“沈七娘”出的主意不灵,先把沈七娘祖宗十八辈问候一遍后,火速奔向朱漆门小院,却见人去房空,冯氏几乎要气疯了。
可她不甘心丈夫白白送命,又赶紧登了徐家的门,吵闹着要补偿。
但那徐家主母不也是个善茬,两手一摊表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招想去,没招死去,给冯氏气了个绝倒。
从此,她几乎日日登门哭闹,今日更是心一横,自掏腰包找了四五个地痞流氓,嚷嚷着要是不给钱,就跟徐夫人同归于尽!
四周很快聚集很多路人,窃窃私语声不停,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毕竟这一城首富陨落的戏码,可是不常见的。
加上徐家平日并不为善,做下不少欺男霸女的恶行,如今一倒台,百姓俱是拍手称快。
唯披麻戴孝的姜晚充耳不闻,只在小桃的搀扶下,缓慢前行。
走在她身侧的吴先生倒是叹了一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恶人自有天收。”
像是也知道徐百万犯下如何恶事一样。
姜晚转头看他,“你认识姓徐的?”
吴先生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摇头说不认识,“只知他色胆包天,曾惊扰过一位故人,虽受过些教训,却……还是为非作歹,不知悔改。”
说完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又道,“人死道消,他已化作枯骨,这世间的恩怨也告一段落了。”
姜晚点头,“是啊,死人的事了了,活人还需清算。”
拜别吴先生后,她带着小桃径直来到官衙,亲自操起鼓槌敲起来:
“咚——咚——咚——”
声音响亮,很快引来一群衙役,领头的认识姜晚,知她娘今日出殡,不免心生怜悯,客气地问她何事鸣冤?
姜晚面色平静地行了一礼,“民女姜晚,请张知州和裴御史见证我与生父姜守财断绝关系。”
大晋律法百孝为先,断绝父女关系这种事,世俗不容。
此话一出,立在两侧衙役俱是目露惊讶,互一对视间,少不了对姜晚的不齿,只觉得这小女子实在不孝狂悖,竟把断绝父女关系这种事闹到公堂上,就不怕丢尽脸面吗?!
公堂上响起些窸窣的议论之声。
张知州一瞪眼睛,“肃静!”
立刻鸦雀无声。
姜晚双手呈上亲笔写下的义绝书,端端正正地叩拜在地,“民女心意已决,还请大人成全。”
接过义绝书,张知州偷看了眼一旁青色官服裴晏川,和颜悦色道,“姜姑娘请起,这……父女义绝并非小事,岂可轻易出口?”
张知州觉得自已有必要提醒她,这不是一件小事,“若断绝父女关系,你从此不是姜氏女,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女……百年之后,再无归处啊……”
不等他说完,被通传而来的,姜守财和孙氏便已到了衙门口。
姜守财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上来,一脚踹向姜晚,“好,你个不孝女!我和你嫡母还活着呐,你竟敢妄议义绝的事,你是要把咱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小桃连忙上去护着自家姑娘,结果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孙氏哭着跪倒在地,“真是作孽呀,我家出了这么个不孝顺的孽障,难道是要咒我和老爷去死吗?”
姜守财觉得一脚不够解气,打算再打,却被一只飞来的毛笔打在腿上穴位,竟片刻都动弹不得,只能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裴晏川放下手,面色平静不改,仿佛刚才掷出毛笔的人并不是自已。
张知州愣了一下,忙狠拍几下惊堂木,“姜守财!不得无礼!公堂之上,哪容你随意撒泼!”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张知州对着堂下三人也是十分头疼,又不敢随便开口,只好转头向裴晏川请教。
裴晏川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眉,“既然张大人也说是家务事,便……让他们自行解决吧。”
说完起身,向着姜晚的方向,薄唇微启,“半个时辰可够?”
姜晚撑着地面,艰难起身,确认小桃无恙后向着上首之人颔首,“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