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八年,春。
人间四月,芳菲遍野,草长莺飞,去郊外游赏踏青的好日子。
天还不亮,姜晚就出了城,特地抄小道进山。
路面崎岖难行,她怕颠坏了车里的杯盏瓦罐,尤其脚边一黑光锃亮的酒坛,始终小心护着,比母鸡孵蛋还要仔细些。
如此颠簸了一个时辰,不仅屁股硌得酸疼难忍,胳膊腿也发麻僵硬,灌了醋一般。
就在她被颠得三魂不见七魄时,驾车丫鬟声音响亮,“姑娘,咱们到啦!”
姜晚一把掀开帘子,入眼遍山苍翠,娇艳花色点缀其间,再闻车马辘辘,人声嘈杂,官道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赏春的游人三五成群,如闹市般招摇,道路前方园子的正门上嵌着四个大字:
西山园林。
马车转了个弯到园林侧门,姜晚不等停稳就抱起酒坛跳下来,跟守园的老翁见礼后,双手奉上酒坛。
老翁放下烟枪,接过酒坛一动鼻子,“郭家店的女儿红?”
“可不,陶罐泥封八年的老酒,今儿早才从窖里起出来。”
姜晚眉开眼笑,一口一个阿翁叫得亲切,“知道您好这口儿,特地来孝敬!”
老翁捧着酒坛豪饮一口,看向立在车边的瘦弱少女。
明媚晨光下,穿着洗得发白棉布旧衫的女孩小脸蜡黄,左脸上一块青黑胎记……如此寒碜的相貌,倒是可惜了伶俐性子。
他一指新漆了桐油的木门,“知州大人请了彩云班的名家,在春池边搭了戏台子,你也去凑个热闹嘛。”
姜晚知道,这是在提点她何处游人最多,当下笑得更加灿烂,“多谢阿翁点拨。”
年初,南州衙门新颁政令:四月初起,西山园林每日辰时至申时开放,供百姓游览,以增民间之乐。
姜晚略一琢磨,便知在游人遍地的园林摆摊是门好营生,可一打听才知,入园摆摊需得办理行商牌子,明码标价:五两银子。
还没见着利,就往里砸银子的事儿,她可不干!
于是另辟蹊径,寻了这老园丁,用醇香老酒换来入园的机会。
……
依着老园丁指的路,主仆两个很快来到春池边。
只见湖面如镜,映着满园绿意,愈显生机勃勃,一片盎然。
“春池”之名,十分应景。
姜晚比对着朱漆彩绸的戏台子,很快定下摆摊位置,跟丫鬟小桃一起卸了车,支起棚,摆方桌,落矮凳,最后将配比得当的草叶和茶料一并倒入铜壶,开炉,煮茶……
当她把“古法茶汤,口齿生香”八个大字的招牌挂出来时,已有三五成群的游人寻戏台而来,一见茶汤摊子俱是眼睛一亮。
踏春出游,多会带些炊饼,果子等充饥的零嘴,唯水囊沉重,无法多带。
加上今日艳阳高照,赶了许久山路的游人个个热汗淋漓,口干舌燥,一见有茶汤喝,立即围拢过来,即便茶钱比寻常贵些,也毫不犹豫的买来解渴。
一上午,茶摊前始终络绎不绝,人满为患,直到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响起,姜晚才终于得了片刻清闲。
她没坐小桃搬来的板凳,反而向前几步,搭了手在眉前,往戏台方向张望,似乎在找什么……忽然眼睛一亮,“果然来了!”
话毕,揣着一个小包袱闪进树后隐蔽处。
再出来时,已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一袭艳红缎面对襟褙子,下身翠绿百褶长裙,纤细的腰间扎着不合身的缎带,整个人看上去艳俗又滑稽。
小桃目瞪口呆,“姑娘……如此招摇,若被歹人瞧见,可如何是好!”
姜晚指着自已黑黄的面皮,笑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又抽出插在腰间的团扇,“你看好摊子,我很快回来。”
望着她的背影,小桃先是一叹,旋即再次暗赞姨娘聪慧,早在十几年前便让姑娘隐匿真容度日。否则,依着那般容貌,还真不知会惹上什么乱子……
戏台上。
头戴珠翠的花旦唱腔婉转悠扬,引人沉醉其中,尤其坐在东侧的齐府女眷,纷纷神色动容,心醉魂迷。
“几位姐姐安好。”
女眷们被娇柔甜腻的女声扰了看戏兴致,蹙眉看向声音源头。
这一看不要紧,若不是及时用帕子掩住,怕是要惊叫出声。
少女一袭大红配翠绿衣裙,已是俗不可耐,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容貌丑陋。
可真丑啊!
是那种稍微站得近些,就生怕被误会自已与她相识的丑。
齐府的婆子极有眼力见,一见主子脸上嫌弃,立刻上前撵人,“哪里来的贱蹄子!上不得台面的丑东西,也敢来招惹齐府家眷!”
“呸!这句姐姐也是你配叫的?快滚!”
婆子声音粗粝,骂得极不客气,引得四周齐齐侧目。
若是寻常闺秀被当众下脸面,定是羞愧难当,姜晚却十分淡定的冷笑一声:
“狗奴才!”
她趾高气扬道,“待我嫁进齐家,第一个就发落了你!”
虽然声量不高,却如滚雷似的炸响在齐府女眷心间,俱是脸色大变。
齐府是南州城中的富户,齐员外今年六十有一,花甲之年仍是色中饿鬼,甚爱年轻少女,纳了八位貌美姨娘犹嫌不足,正四处张罗第九位姨娘。
半月前,姜晚撞见嫡母孙氏跟齐府管事见面,隔日,就有几十个朱漆箱子被抬进姜家后门,由嫡母身边的婆子领着,一路送进正屋……
即便父亲和嫡母守口如瓶,但姜晚已经猜到,这些就是她入齐府做姨娘的彩礼了。
而齐府这边,员外已定下新姨娘的消息,府里无人不知。一众女眷不在意失宠与否,却恼火要多个人分遗产……加上一见姜晚这张扬泼辣的丑样子,更加嫌恶。
纷纷摆出冷脸。
姜晚却自来熟的很,亲亲热热的挨着坐下,一个劲的套近乎拉家常,极期待嫁进齐府的模样……
很快,齐府的人就发现,这丑姑娘十分关切月例银子和吃穿用度。
“我还年轻,需得仔细养着才能给员外爷生儿子,燕窝是一定要日日服用的,月例银子可不能少!”
“唉哟,姐姐这身衣裳真好看,得花不少银子吧?赶明儿求员外爷给妹妹也做一身!”
……
当姜晚第三次问自已要住的院子有多大,伺候的下人有几个时,满桌女眷的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同仇敌忾——
绝不能让老头子纳这贪财的丫头进门!
她们飞速起身离席,无论姜晚如何呼唤“姐姐留步”,也毫不理会。
姜晚笑眯眯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后,施施然起身,掐了把瓜子,悠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