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没想到,孙氏这么轻易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了自已。
十几年前,在于四娘被卖入青楼后,曾被一个姓徐的富商看中,“那姓徐的沉迷女色,实属色中饿鬼,不仅夜夜流连勾栏,更常召妓在家中寻欢取乐,相传……还玩出人命官司。”
被姓徐的看中,实在是一件极其倒霉的事情。
可就在姓徐的要出银子赎下于四娘的前一天晚上,徐家似是出了什么事,竟连夜出城了。
因此,于四娘免了伺候那催命鬼的厄运,就连青楼的老鸨子都夸赞她运气好,是个有后福的……
老鸨子一语成谶。
于四娘竟悄无声息的怀孕了没两日就产下一个女婴,依着青楼的记录簿子往回推算,正是她被姜守财重金包下期间种下的果。
时隔一年,当那姓徐的再回到南州时,于四娘已嫁入姜家,成为了于姨娘……
孙氏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晚丫头,你莫要怪我嫌弃你,实在你娘是出身青楼的窑姐儿,哪里是什么正经人。”
姜晚不搭话,问这跟今日的事有什么关系?
孙氏把茶盏撂在矮几上,轻哼一声道,“其中的关系可大着呢!你看过账目,应该知道咱家现下最大的客户姓什么吧。”
姜晚当然知道——
是姓徐。
姜家虽不是巨贾,但因着姜守财脑筋灵活,做生意的眼光独到,成为城里首屈一指的供货商,其中占大头的生丝,正是专供南州首富徐家众多产业其一,锦衣阁使用。
因锦衣阁的成衣布匹生意一家独大,原料需求旺盛,很快就成为姜家最大的客户。
突然,姜晚心里咯噔一声。
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
旋即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说,姜守财把我娘送给姓徐的……糟践?”
怎么会。
娘到底是为姜守财生育过孩子的,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她不敢相信,心里一遍遍地否认,直到眼睁睁看着孙氏似笑非笑吐出一句话:“如果不是老爷的吩咐,她如何从正门堂堂正正走出去,坐上徐家接人的马车呢?”
为了从徐家手里拉两单生意,姜守财一咬牙,把于氏献了出去……
孙氏眼中,是藏不住的轻蔑,“话说于四娘当真生了一副好皮相,即便已过了十几年,还让那姓徐的惦记呢。”
姜晚感到一股莫名的恶寒,顺着背脊缓缓爬上来,刺骨的冷意让她忍不住颤抖,胸腹间一片翻涌,几欲作呕!
卸去钗環粉脂的孙氏倚在罗汉床上,显出些疲惫老态,冷冷睨着捂着嘴巴干呕的庶女,轻笑一声,“你也不用怪你爹,这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于氏是自愿的。”
为了不让女儿嫁进漕帮,为了接女儿从柴房出来,于氏甘愿答应姜守财的要求,陪那曾经的徐家少爷,如今的徐家当家人吃了顿酒。
“于氏对你,可真真的母女情深啊!”
姜晚抹了把溢出眼眶的泪,向孙氏叩头,嗓音艰涩,“请夫人允许我出去请郎中,为我娘看病。”
“也不是不行,但你在铺子这么久,也该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平白得来的好处吧?”
孙氏换了个姿势,“你娘都能为了你豁出去,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见姜晚皱眉盯着自已,孙氏将矮几上的一张对折着的朱红色信纸递给她,“这是你跟漕帮小郭老板的婚书,我给你们算过,你俩的八字合得很,只要你在这上面按了手印,我便放你出门,如何?”
姜晚看了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半晌,忽然大笑起来。
原来,姜守财和孙氏早打定主意要把她嫁进漕帮,见威逼不成又生计把于氏拉下水……用她们娘俩,赚了徐家的订单,也能得了漕帮的助力,真真是物尽其用了。
想到自已此前一门心思地赚银子,期望借此让娘过上好日子的念头,姜晚觉得可笑极了。
即便此时手里攥着上千两银子又如何?
仍是被豺狼虎豹的亲爹和嫡母算计到如此下场,不仅自已身陷囹圄,还连累的娘也要遭受这种乌糟事……
眼下她被孙氏捏住七寸,娘还在等着郎中救命,耽误不得。
笑过之后,姜晚平静下来,一双赤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孙氏,直看的孙氏不自在,只觉眼前消瘦少女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冷冽。
原以为,姜晚听到真相后会哭会闹,会撒泼打滚,却不想她静静地听完,大笑几声后,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已。
孙氏不自然地正了正身子,“你若不在这婚书上按印!今晚就别想出门!更别想给那贱人请来郎中!”
她就不信,一个庶女还能翻出花不成!?
姜晚闻言,轻笑一声,捶了捶跪得发麻的腿,艰难站起身,踉跄两步走到孙氏面前,在婚书上写着自已名字处,重重按下手印后,转身离开。
此时已近亥时,白日里嘈杂热闹的街面上空无一人,只有店门口挂着的灯笼发出幽幽光亮,被风一吹,微微晃动着,映在地上鬼影重重。
发足狂奔向行商会馆的姜晚被巡街的衙差拦住,斥责她宵禁出行。
姜晚连忙解释,说自已家中人生了急病,需得去找郎中云云。
可无论她好说歹说,衙差仍是半点不给通融,甚至有些烦了,一把扯住她的领口,“刁民大胆!违反宵禁政令,这就将你下狱去!”
姜晚一听,挣扎得更加厉害。
如果她被抓进大牢,娘的病该怎么办!
僵持中响动太大,将另一巡逻小队吸引过来,领头的正是此前护送姜晚回家的两名衙差,便上前拉开两人,讲清姜晚的身份,又问她何事闯深夜出门。
姜晚忙将娘生病的缘由说了,“差大哥,我绝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娘病的蹊跷,急着去行商会馆寻郎中,求您通融一二。”
她原本以为还会多费些口舌,却不想那原先虎着脸的衙差竟变得极好说话,“嗐,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姜姑娘快些去便是!”
甚至还给她指了条去行商会馆的近道,半点阻拦之意都无。
姜晚有些愣怔,忙郑重一拱手,道了句深谢,“改日定请诸位大哥喝酒!”
想她此前面对家中奴仆时,即便手里揣着银票,仍是举步维艰,被拿捏得毫无办法;反而因着此前的一些事,在人人退避三舍不敢招惹的衙差面前,得了通融和方便!
银子真的有用吗?
这个问题,她终于有了答案。
夜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脑筋却清晰无比——
是的,银子有用。
但要跟力量一起攥在手里才行,否则一无是处,或者只能是任人宰割的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