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一片狼藉。
姜守财却犹嫌不足,快走两步上前,就要掀开于四娘的棺椁,“老子就要将你挫骨扬灰!以后做个孤魂野鬼!”
“你敢!”尖利女声倏然响起。
那声音仿佛从地狱而来,带着无比的怒气和憎恨,听得姜守财一愣,鸡皮疙瘩起了满胳膊,转头便见姜晚手里攥着烛台,赤红眼睛瞪着他,“姜守财,今日你若敢扰我娘安眠,我就要你用命来偿!”
“你……你敢!”姜守财被她的气势所骇,说话都不利索,却还摆着父亲的架子,“我是你爹!若你敢……敢动我,就是忤逆!是大不敬!我要上报官府,千刀万剐了你!”
姜晚冷冷一笑,“亲爹?”
“你也有脸提这两个字?从小到大,你做过一件亲爹该做的事吗!可关心过我是不是吃饱穿暖,关心过我娘在后院过得好不好……”
“咱俩的父女情分早在你逼我娘去陪酒时,就断得干干净净了!”
姜晚的声音很冷,双眼赤红,却没有泪水流下来,“我娘的死,跟你们两个禽兽都脱不掉干系!”
“徐百万的命我要了,你的命我也要!”
说着,她高举起早掉了蜡烛的烛台,尖利的烛钉对准姜守财的心窝,狠狠扎下来!
姜守财眼见那一掌长的钢针对着自已扎下来,吓得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啊——救命——救——”
斜里伸出一只大手,握住姜晚细瘦的腕子,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惩治恶人,有千万种方法,何必用最傻的?”
姜晚抬头,看向裴晏川,“你让开。”
她要让姜守财也偿命。
裴晏川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你想报仇,我会帮你,但你不能这样杀他,再者——”
他看向棺椁的方向,“她也不想你这么做的。”
姜晚死死抿着唇,眉头轻颤几下,眼睛里迅速蓄满泪水。
“咣当。”
烛台落地。
姜守财捂着狂跳的胸口,慌张向后爬行几步,指着姜晚便骂,“没良心的小娼妇!竟敢谋害亲爹!裴大人,快把她抓起来!”
说着甚至喊人要动家法。
裴晏川转头冷冷扫他一眼,“扰乱灵堂,对死者不敬已触犯了律法,连营,带他回衙门。”
说完不顾姜守财双手被缚的尖叫声,转头看向姜晚,“明日是你娘出殡的日子,一切过了今晚再说。”
看着她消瘦的脸颊,浓眉微微蹙起,却并未再多说,转身离开。
小桃急忙上前,心疼地扶起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眼泪不自觉掉下来,“姑娘几日不睡,人都熬得不成样子,姨娘在天之灵看见也会心疼的,姑娘……”
姜晚拍拍她,“我没事。”
转头看向棺椁的目光温柔又哀伤,“让我再陪娘再待最后一个晚上吧。”
小桃动作麻利,洒落一地的供品和香灰尽被打扫干净,灵堂恢复了整洁。
姜晚继续跪在蒲团上,往香炉里送纸钱,神情黯然。
片刻后,又来了人。
姜晚抬头看清来人后,目光带泪,“吴先生……”
她小时不耐姜守财和孙氏的打骂,便常溜出去玩,某次被几个街头小混混围着打时,幸有一算命先生解围,才免得一场血光之灾。
那算命先生不仅给她买吃食零嘴,还给她讲故事解闷……两人熟悉后,算命先生说自已姓吴,那日是卜卦后,得知她有难,才特地去相助。
小姜晚啃了口蜜枣糕,“那你为啥来助我?”
吴先生哈哈一笑,“自然是你我有缘啊!”
从此两人成为莫逆之交,常玩在一处,只是算命先生每年都要外出游历,并不在南州城中,这次便是三月离开,六月归来……
吴先生一袭暗灰色麻布长衫,头带同色幞头,两条眉毛尽已花白,一双浑浊的眼睛中闪着慈悲睿智的光,先对着棺椁拜过,才来到姜晚面前,长叹一声,看她一看,又叹一声,“临行前,我与你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姜晚一晃神,思绪回转。
是的。
那日晨起,她去送别吴先生时,确实得了几句嘱咐。
“你对我说……凶年事多,恐有骨肉亲情变数,凡事想开为好。”姜晚语声艰涩,难道一切在冥冥中早有定数?
吴先生又道,“凡尘苦多,于四娘此去西方极乐,亦是解脱,你……想开才好。”
姜晚低声应了。
娘看起来柔顺,骨子里却最刚毅骄傲不过,当年无路可走被卖到青楼,已是她最不愿提及的痛苦,又如何能忍受那种屈辱……
或许离开,才是她最大的解脱吧。
虽已是六月,但夜里吹进灵堂的风还是凉的,姜晚独自一人跪在灵堂中,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搓了搓发凉的指尖。
便见灵堂入口立着一道挺拔身影,裴晏川一袭墨色锦袍,双眸幽深,静静地看她,宽肩窄腰长身玉立,烛光照在那张隽雅无尘的脸上,映出他一如既往的平静神色。
裴晏川沉默着走进来,神色郑重地向棺椁拜过三次后,才转身走向姜晚,猿臂一展将她扶起。
姜晚本就只到他肩膀附近,连着饿了几天更是伶仃单薄,几乎毫不费力就被他缓放在圈椅上,修长的手指打开食盒,将里边精致的,还冒着热气的菜肴依次摆出来,“于四娘没有儿子,出殡时摔盆扶棂这种事,都要你来,难道你明日晕在她的棺前,让她不得安宁吗?”
最后,裴晏川把筷子摆好在她面前,声音放缓了很多,“吃些吧。”
姜晚抬眼看他,“道是裴大人最守规矩,竟提了食盒到灵堂来……”
裴晏川双手往后一负,身姿磊落,表情平静淡然,“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父母在世儿女恭敬的孝敬和爱戴,当父母去世时,心怀哀戚忧伤便好,若你娘见你几日不吃不喝,定是心中担忧,只有亲眼见你吃饭才能安心。”
下巴微抬,“你现在好好吃饭,便是对你娘最大的孝敬,才能让她安心。”
“裴大人讲的虽是歪理……”姜晚看他一眼,弯唇浅笑,“但是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