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裴晏川负手而立,垂眸睨着趴在桌上的瘦小少女,一串兽骨手环被放在桌子另一侧,衬着烛光,愈显质地细腻。
即便已经隔着很远了,姜晚还是隐约闻见阵阵的腥气,一想到每颗圆润骨头都来自一只活生生的生灵,她忍不住又干呕几声。
“山匪凶残,视人命为草芥,遑论动物。”裴晏川安慰她。
可姜晚心里难受。
她忘不掉断臂的猴子和跪在笼子里的小鹿……一听了这话,觉得裴晏川也是个心如铁石的,不免愤怒,“裴大人是混官场的,整日打交道的都是高高在上的贵人,看不入眼山里动物也是寻常。但那山上的众多农户,官府为何见死不救!”
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裴晏川仍神色如常,“你怎知未救?”
每每搜山,匪徒总能提前将农户带走,面对空无一人的房屋瓦舍,官府亦是无奈。
裴晏川道:“农户多定居山林,城中并无亲眷,官府也是某次搜山,看见耕地屋瓦,才推测他们的存在,但……几次施救均不能成。”
姜晚抿唇不语。
她知道他没有说谎,山匪耗子似的在山上窜,哪里多个洞,何处少个坑都门儿清,官兵又哪能是对手呢?
“可是……就不管了吗!”她咽不下这口气。
“当然要管。”裴晏川盯着那兽骨手环,目光渐深,“我们现在做的事,就是在管。扫尽恶匪,这山间的农户和生灵,都不会再受苦。”
姜晚郁结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滚,似乎找不到出口,打了个嗝才纾解些。
她想让裴晏川寻人给农户医治,可一想若被山匪发觉,会暴露埋伏……
裴晏川看她始终皱着眉头,沉吟开口道,“虽然不能明目张胆替他医治,但送些伤药并不难。”
见那双细眉舒展,才继续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与你说。”
大约半个月前,朝廷督造的军备从惠中府出发,运向西域驻防军,将于两日后入南州境,南州官衙接到政令,务必要保军备顺利过境。
姜晚单手支着下巴颏,“铁器价高,且锻造周期长,州府查得也严……如果能把这批军备抢了,可比自已掏腰包买划算多了。”
裴晏川颔首,“没错,近两日山匪的动静……”
“我懂我懂!”
不待他说完,姜晚就把话接过来,“我一定留意着……”话说了一半,她脑中一闪,紧急转了个弯,开口说自已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大人请坐,容我细细道来?”
烛光把相对而坐的两道身影映在墙上,一个挺拔如松,岿然不动,另一个纤薄伶俐,跃然活泼。
姜晚说出自已的计划后,扬着一张黢黑的小脸,嘴角带笑,乌溜溜的眼珠闪着狡黠的精光,“裴大人,我这个主意不错吧?”
裴晏川敛眸睨她,“庞弩生性多疑,若要骗过他,需得处处周全才是。”
庞弩,便是那山匪头子的大名。
姜晚笑眯眯地点头,“那是自然,城中多有他的暗哨,怕是就连官衙里都有渗透……这保密工作,须得裴大人多多上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子时三刻裴晏川才无声离开。
一袭黑色夜行衣将他的身影完美隐藏在如墨深夜中,悄无声息。
当他回到隐蔽处的落脚点时,等候多时的连营忙上前行礼。
裴晏川淡淡应了一声,唤他附耳过来,低声吩咐几句后,道:“尽快去办吧。”
连营有些迟疑,“二爷,这法子……能行吗?”
近些日子,每每见自家主子深夜往返贼窝,连营就忍不住心疼!
二爷何等金尊玉贵,如何能做这种危险的事?!可无论如何请缨,让自已替他前往,均被裴晏川拒绝。
连营不能违逆主子的指令,却逐渐对姜晚生出些埋怨……因此,一听说是她的主意,顿时质疑。
裴晏川道:“庞弩狡诈,盘踞西山多年,树大根深,这次我们以军备为饵,是好机会,姜晚的法子值得一试。”
连营不再迟疑,“属下这就去。”
夜凉如水,月朗星稀。
裴晏川走后,姜晚也没闲着。
先是翻箱倒柜地找出好些瓶瓶罐罐,之后又伏案写写画画……直到寅时二刻,才长长抻了个懒腰后,揉着发酸的脖颈走向侧间的床榻,躺下时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连衣服都懒得再换,转瞬就熟睡过去。
或是太过疲累,这一觉她睡得极熟,不仅一夜无梦,半点儿没听见女子的哭泣之声,就连窗外已艳阳高照都丝毫不知……直到巨大的敲门声响起,才忽然惊醒。
她顶着鸡窝似的头发打开门,门外的赵五先是一愣,才开口道:“姜……姜姑娘,大当家得要见你!”
姜晚应了一声,简单梳洗,随手鼓捣两下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又用水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后,与他出了门。
迎着灿烂朝阳,姜晚抬手挡住太阳,随口说自已夜半听闻女子哭泣一事,便问寨子里可有其他女子?
赵五连连摇头,说当然没有!
可他目光躲闪的模样,还是被姜晚看在眼里,微微挑起眉梢,却不再问,只说自已可能是梦魇了。
才走到聚义堂附近,便听其中正讨论着什么事,言语激烈……可当她一脚迈进去,堂内诸人却齐齐闭了嘴巴。
姜晚举目四望,迎着那些熟悉的,嫌她容貌丑陋的嘲笑目光,坦然向端坐主位的庞弩恭敬行礼问安。
庞弩嗯了一声,指了个位子给她——
正是此前的账房先生梁伯的座位。
见她从容坐下,众人互一对视,继续了之前的讨论:
“大当家的,这次青帮做事不地道,那批长刀是咱们红帮定下的,他们说拿就拿,算哪门子规矩!”
“当家的,可就等这批刀给弟兄们提气呢!”
“就是!去年上巳节,黄帮那帮犊子变着法地卖弄,这口气弟兄们都还记着呢!”
“……”
姜晚一边听着,一边从面前果盘拿水果吃,正当她被草莓酸得咧嘴时,突然被山匪头子点了名,问她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