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是最正确的判断吗?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三思而后行,悟出万全的策略以击败敌人,而不是不顾一切闯入帕拉戴斯啊!
「里欧,你究竟在期望什么……」
就在不久之前,双方的立场还是反转的。
在赛安卫城遗址三人会议里,高斯带着丝特拉一同低头悔过,向艾尔多拉多国王表达出至真诚的歉意。他们把奥睿金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一道出,并且如实供述了奥睿金之塔地下的秘密,以及二人在遗忘都市所目睹的一切上古文明事物,只有这样,才能完整解释包围在艾尔多拉都周边的封印是怎样被解除的,还有赛安卫城遗迹存在的『机械』与帕拉戴斯之间的必然联系。
除此以外,当然也包括了高斯和丝特拉何以成为情侣的契机,二人的爱情可以说是和艾尔多拉多的命运连成一体,年老的艾尔多拉都走向灭亡,他们因此而受到惩罚,然后新生的艾尔多拉多重新崛起,他们方得以有机会重逢。就代价和历练来说,二人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实在无法叫人忍心再去呵责。
认真聆听完所有的真相以后,里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还有那样的世界啊……』
『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么多事情,我……真的很开心,真的……』
他充满感慨的话语,所表达的绝不仅仅是字词上的意思,那更像是某一种信号,推动他下了某种决心。
『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亲手斩断混沌源头的时刻!高斯,你一定要帮助我完成这心愿,拜托你了!』
立场反转了。
原本在接受他人道歉的国王,如今反过来低下头向对方一再提出请求,里欧就这么在乎亲手血刃罪魁祸首的机会?这实在不合常理啊。
『里欧先生,请你一定要明白,「帕拉戴斯」可不是现世存在的地方啊,它比天际最远的边界还要遥远,是超越常识的传说场所!别说挑战那位大人,我们就连是否能闯进去也不知道!』丝特拉运用刚刚学到的天文知识进行解释,试图描绘出天堑之险来阻拦领导者不理智的行动。
『里欧,相信你也听说过丝特拉对「神」的印象,那家伙的真身,还有「帕拉戴斯」的真面目,全是未知之数,我们的知识、武器能否对它造成伤害,没搞清楚这些事情就向其发起挑战,你难道真的想要到帕拉戴斯去吗!』高斯非常默契地配合着,一边列举出客观的胜负条件,一边用死后的世界『帕拉戴斯』来警告对方。他相信,在多重压力下对方一定会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这对情侣无疑是聪明的,道理和理据也确实站在他们这边,然而,世上有些事,并不是用所谓『正确判断』来决定的。
「迈克尔,感谢你前来拯救我,不过,你是无法理解的……我心中的怒火……!」
『我已经想清楚了,就算没有完全把握,我也一定要到「帕拉戴斯」去!这是——复仇!』果然出现了!里欧的嗜血目光!
当一个人决定追随决心前行的时候,他将不会被打败,只会……
『不行!你不能去做这样的冒险!你对敌人一无所知,就算多么的想杀死他,这里,还有「帕拉戴斯」,都不是合适的决战场所啊!』以强烈的守护决心去抗衡强烈的复仇决心,高斯也尽力了,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悟出理想的对策。
『那么,什么地方才是合适的决战场所。』
『至、至少也要等到正式战争的时候,到时候,机会肯定会出现的。』
『真的能够等到那个时候吗。』
『那、那个……』
赢不了,里欧充满霸气的肯定式提问,不过三言两语就揪出了要害所在。
『你我都知道这可怕的敌人绝非善类,等到战事爆发以后,你,还有你的同伴,你珍视的人,你敢保证大家都可以活下来吗,死人是无法参加战斗的。』虽然残酷,但这确实是最真实的情形。
『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是,里欧你是艾尔多拉多的统帅啊,兄弟们都必须在你的指挥下作战,你不能离大家而去!』高斯又再点出战争的命门,以求换回国王的回头。
『一个人对战争的作用就是一个战斗单位,战术级的战斗只需要足够的战斗单位和正确思路就可以争取胜利,不管统帅抑或士兵,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一个人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全力以赴才有意义,你应该明白,什么时候的全力以赴才最有意义,拯救世界的机会可不是经常存在的。』
『你不要把话说得好像和自己无关似的,里欧,要是你无法回到艾尔多拉多,我该怎么向人交代呢。』
『要是因为我的错失而导致大量人死亡,高斯,你要叫我怎么向死者们交代呢。』
这句话实质包含了双重意义,里欧表面上是在担忧战争的破坏,背后其实也是在对上次战争死者们表达愧疚。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无法融入新生的艾尔多拉多,只因他怎么都忘记不了王族继承者身份。
对他来说,王者,即是英雄,在享有威名与膜拜的同时,也要向爱他和他爱的人付出一切。这是近乎于自虐的病态,但也是污浊里难能可贵的一股清流,黑暗世界里的一盏明灯,很少有人能到达这种境界,除非,他甘愿舍弃自身的欲望,把自己献身于一个崇高理念,那么,他将得以从凡俗人生当中超脱出来。
『相信我,我并不是在寻求死亡,我是在和你们一起战斗,而且,这也是只有我才能完成的使命。』
『使命……?』
『嗯,这场战争的根源症结,是「神」的意志,而我手拿着上古神兵器斩魔刀,还是艾尔多拉多国王身份,我不敢说战胜他,但至少,我拥有跟他对抗的资格和条件。这个世界上,只有里欧·约瑟夫·里克特适合完成这使命。』
冷静的里欧回来了,带着几近无可反驳的理由,把自己推向最危险的边缘,而旁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坠入深渊。
『即使你这么说,我也不赞成……!』
『高斯……不要再逼我向同胞拔出斩魔刀!』
他就算不惜伤害自己也要达成目的,高斯曾经目睹里欧与霍夫曼的死斗,所以深知这已经是他的最后底线了,再争执下去,结果只会让大家更加受伤。
『里欧先生,你为艾尔多拉多为所有人付出得足够多了,你并不欠他们了啊,你就不可以为自己着想一下吗?』丝特拉仍再作最后的努力。
『不,还没足够,还没付出一切……我希望你们能够明白,这并不是终点,我会做到的。』但赢得对话的仍然是里欧。
『请把我送到帕拉戴斯,拜托了。』
一而再再而三请求,终于带里欧见识到被称为『机械』的超文明造物。
事实上,高斯等人根本不明白『机械』这个词的含义,他们只是笼统地把那些无法解释的金属造物描述为『机械』而已。至于操作技巧,那更多是来自于『机械』本身的便利交互功能,尽管无法理解深度的东西,不过根据文字探索出希望实现的事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嗯……我记得我先前是这么做的。』
只见高斯在半人高的『机械』前面不断摆弄双手,时而轻抚那玻璃板,时而蜻蜓点水般点击,这样的动作使他得以和玻璃板后面的信息进行交流,一步一步,最终找到传说的帕拉戴斯入口。
隆隆隆隆隆——大地一轮低沉咆哮之后,荒废的赛安卫城中心部竟然升起了一块轮盘状的『机械』!
它到底有什么奇妙之处?禁不住求知欲的里欧直接踏上去一探究竟,但脚板反馈回来的感觉,除了坚硬和结实,就再也没有任何异样了。也就是说,这东西的构造成分与现世物质是一脉相连的,它的神奇背后其实由超文明技术来驱动,由此可以推断,帕拉戴斯的『神』必然和超文明有关联,甚至说,他就是超文明的核心人物。
「可是,我记得创世纪之梦描写的是创造魔法,为什么世间反而出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里欧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收集信息的机会。
『高斯,你有没有从那玻璃板看到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量子再构造系统——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吧。』
『「大概是这样意思」是什么意思?它就没有个可以叫出来的名字吗?』
『里欧,如果你可以借斩魔刀多读一下上古文明的知识就明白了,那个时代的技术,与其说是一个概念定义,倒不如说是无数种现象。现象与现象关联和影响,又产生出往上往下层次的现象,每一种现象都有独立意义,我也是很艰难才把相关的知识归类成这一个说法啊。』
『真是够复杂的表达方式。』
『你错了,那样的形象表述方式其实是在配合任何人的认知水平,上古文明人显然考虑到知识将会在不同时代流传,于是才会采用讲故事的方式传承给后人,如果单以背诵系统来传递知识,一个关键字一个知识点的缺失就能把后世人拒之于门外。』
『真厉害!这么看来,你很快就可以站在巨人肩膀上看世界了,不愧是第一魔法师。』
『别这样笑话我,上古文明的知识量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时间量就能装下来,而且,就算拥有了全部知识,也得具备相应的条件才能把理想实现出来啊。』
「我们人类的未来,应该在宇宙他方……」
宇宙,指的是那片星空世界吧?对话中,高斯忽然回忆起上古文明史提到过的一句豪言,下意识随即带他抬头遥望过去——原先认为非常非常遥远的东西,仿佛一下子靠近了。
但是,仍未到足以企及的前方。
「那东西是存在的……就在艾尔多拉多某个地方。」
『喂——高斯!喂——不要突然跑到自己的世界去啊!』
『……』
『迈克尔!迈克尔!振作点!你没事吧?!』
眼光里,偌大的天地世界毫无征兆地汇聚成一个奇点,然后迅速变形为一平面形状,那确是实某种已知事物的影子,可是,这和现在经历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关系?
『快醒醒啊!迈克尔!』慢慢恢复正常的视野,突然正面迎来少女的面孔,和拥抱。
『哇!怎、怎么了?』高斯连忙接住她。
『哟哟哟!你们可不可以稍微注意一下场合,胡乱秀恩爱会让人很困惑的。』
面对里欧投来的坏笑,高斯和丝特拉吓得急忙后退几步,哪知道,充满默契的移步又让他们『咚』地相撞在一起!
『哈哈哈!看你们这个样子,我也就放心了。』
后来,经过一番说明,高斯才知道无意识状态的自己唤醒了上古神兵器,幸得丝特拉及时上来才制止秘剑·混沌反控制高斯的身体。
这的确是世间最可怕最强大的武器,但同时,也可能是某种奇异传承之物,里欧当天的说明正在得到一点一点证实。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阿缇纳斯』将会展现出其究极姿态——就在它认为人心足以配得上它的时候。
『高斯,相信你也发现了,上古神兵器应该和超文明的「机械」存在某种联系,沿着这个思路追寻下去,我想,我们会找到先祖们留下的真正遗产,它可能会带我们的艾尔多拉多重新成为富庶之乡。』
『「我们」?嗯!我们会尽力做到的……』
『里欧先生……』
站在中心的人,站在圈外的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方积极,一方无奈。
总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但人们可以努力记住它,努力去理解它,解释它,尽管结果依然一样,可他在人们心中却能停留得更久一些。
『里欧!』高斯努力发出呼喊。
『里欧先生!』丝特拉也努力发出呼喊。
他却选择了背对他们。
『高斯……我不想说再见,我只希望,你可以听完我的最后一席话。』
『……』
『我曾经是艾尔多拉都大王子,我被培养成不对自己抱有梦想的人,所以我一直以为,每个人生来都有属于自己的使命,也许只是微小的一句话一点小贡献,但他却影响了另一个人……世间就是这样运转的,无数的因果汇聚成国家、社会、文明,每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每个人又是不可替代的。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上次战争,直到我死去为止。』
『死去?』
『为什么里欧·约瑟夫·里克特依然活着?他应该随着艾尔多拉都走向灭亡……可是,一些机缘巧合却把我从地狱拉回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直在想,我的存在意义是什么?我要做什么才能对得起这副身体?守护艾尔多拉多?还是要去完成什么任务?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里欧,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特别的,并不是为了他人而存在,大家都努力地活着,互相依靠着,所以才产生了今天的世界。』
『不,只有你才是特别的,你才是上天选定的那个人,迈克尔·高斯。』
『……我?』
无数焦点一同聚集到高斯身上,然而,面向的那个人仍然背对着自己的兄弟。
『聆听过你和瓦伦丁小姐的话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拿着上古神兵器的我,掌握了精神粒子知识的我,不过是个配角而已。唯有你,迈克尔·高斯,才真正见证了这个世界的全部,你还能上升至更高的高度,而我,已经到达尽头了。』
『怎、怎么会这样,没有里欧你的携带,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今天的水平啊。』
『所以我说了,我只是个配角,你才是真正的主角!』
『不!我不接受这样的选择!你和霍夫曼都一样,总是丢下一切而去,你们有没有考虑过留下的人要背负多少责任!』
『正因为需要背负责任,所以才需要最强大的那个人来完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迈克尔·高斯,你已经成为了那个中心人物,只有你才能担当我们的底牌,只有你才能引导我们通往未来!』
里欧不想回头,形势却要求他站好最后一班岗,只因高斯需要他,需要从他手里接过传承。
『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我对战争的把握已经陷于绝望的死结,现在我只懂得怎样从中保存我们的国家,而不是追求胜利……所以,就让我单独挑战「神」去吧,高斯你将作为我失败之后的补救,艾尔多拉多需要你,路德维希会辅助你指挥战斗,你只要坚持自己的意志,我们就不会失去希望!』
『希望?!』
『艾尔多拉多就拜托你了,我们的英雄。』
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爱说大话的大男人已经远走他方,消失在通往帕拉戴斯的光路之中。
他把过去与未来都带走了,留下的,就只有一枚被砍成两半的染血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