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之隔,外间的喧嚣转瞬消弭,内堂静肃,却清雅悠然。堂上悬挂着二字:法谨。
王嵩一身青灰色,面朝着后堂一面墙侧立。微微仰头,像是在端详着什么。
侧颜清冷,若雪似柏,怀瑾握瑜,君子端方。
肤白若脂,竟比女子还要俊上三分。
远望去似那居于庙宇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虚无缥缈,五官轮廓皆由这世上最好的匠人饱怀虔诚谦卑之心铸就。
好似一阵浅风,便能将人儿吹散了。
这位长风玉立的清冷少年,便是当今天下尽知的“权臣”——齐国公府的小公爷,王嵩。
按理来说,王嵩作为齐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在十年前便该袭爵。
但圣人登基前,他被先帝亲选为摄政大臣,便以“体弱多病,感怀先父”为由,自请辅政期间暂不袭爵,以免权柄过大,有失偏颇。
可就算没有“齐国公”的正头名号,他依旧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首臣。
看到玉浅肆站在角落,眸中的清冷淡去了两分,示意玉浅肆靠近。
原本满脸笑意的玉浅肆如释重负般卸去了满脸笑容,一脸轻松地走近。
“少主怎么突然来了?”
如今不是应该避嫌吗?
他似明白玉浅肆言下之意,正当开口,突然以手握拳轻轻咳了咳,皙白的面色多了几丝异样的潮红。
玉浅肆连忙扶着王嵩靠着几案坐下,语带微怨:“少主这是又着了风?”
“无碍。刚从浚源寺回来,便觉京中还有些许寒凉。”
一片火似的花瓣不知从何处飘落,被玉浅肆握在手中。
细细一看,正是赤色菩提花。
浚源寺?那怪不得了。
浚源寺地热温泉闻名遐迩,连带着周边的气候都比京城其他地方暖上三分。
往前出过一任主持大师喜好侍弄花草,利用浚源寺的地热优势,培育出了一株红玉菩提树。
不仅花期绵延,花瓣似血却剔透,更是每年冬至开花。
实乃京城冬景一绝。
浚源寺的温泉有奇效,只是一直用来滋养菩提树,寻常人轻易无法求得,恐怕也只有齐国公府才能用其休养了。
如此说来,少主的病情定是又严重了。
玉浅肆满是忧心。
那满身清寒的男子犹自不觉,继续解释道:“如今你立了功,当他人以为我们应该避嫌之时,反而应该光明正大。以后无涯司肯定会越来越重要,我知你不喜欢朝堂之事,未免你以后麻烦,今日来为你撑撑场面。”
“而且”,王嵩指了指案几上的食盒:“一早入城,定然没有好好吃饭。”
玉浅肆心中微暖。
这便是世人口中权欲滔天“奸臣”,在外人眼中他不近人情,冷漠寡言,为笼权位,手段残忍。
但在齐国公府众人眼中,世子爷不过是个思虑周全又非常护短的主家。
只要你忠心不贰,他便尽心回护。
更重要的是,他拖着病躯,尽心维持朝局稳定。
试问一个行将不古的人,要那滔天权势又有何用?
王嵩见她满面担忧,递给她一块甜糕,问道:“可是遇到了难事?”
玉浅肆下定决心,打算将一路上的担忧和盘托出。
“少主,凶签案一事,我还有些疑问。寂空大师他——”
“——糟了糟了!天杀的大理寺!司尹大人,不好了!”
无涯卫的副统领随风慌慌张张冲进法谨堂。
法谨堂平日里最是安静,大家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可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司尹大人——!小公爷,不好了,清缘和尚死了!”
玉浅肆“腾”地站起,不可置信。
“不是说了让你们盯紧了吗!”
这才刚送到大理寺狱,人怎么就没了?!
随风愣了一瞬,道:“这说来话长啊。”
见玉浅肆一个眼刀,连忙埋了头长话短说。
“大理寺少卿一早派人候在大理寺狱门口,不让我们的人进入,只许在门口交接。我们只好检查完后交给了他们。”
“可前脚刚离开,后脚他们的人便追上来说,清缘畏罪自尽了!我们立刻返回去查看,清缘竟然用了凶签案那种死法。我派了两人留在原地保护现场,这才赶回来给您通报。”
想到那惨状,随风似是又回到了扬州一般,打了个冷战,汗毛倒竖。
玉浅肆怒从心头起,笑得愈发娇媚。但脑海中思索却未停。
凶签案此前死了八人,她到扬州后又死一人,死者顺序皆是按照佛门五戒:杀生、妄语、偷盗、邪淫、饮酒、饮酒、邪淫、偷盗、妄语而来。
听随风方才所言,清缘自己恰好是第十人,死于“杀生”。
算来,他倒是真犯了此戒。
但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回了京才如此,究竟意欲何为?
“随风,立刻点人跟我走!”
随风高声喏道:“是!”
正待离开,玉浅肆突然又想起来王嵩还在此处:“少主”
王嵩挥挥衣袖:“去吧,做你想做的。”
玉浅肆重重点头,两人风风火火赶了出去,留下身后的王嵩满面沉思。
她前脚刚回来,就有人按捺不住要对提刑司出手了吗?
亟至门口,玉浅肆瞥见一角蓝白皂衣止步不前,微诧:“南安县的?可是广安侯府出了什么事?”
南安县的小吏火急火燎地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奉了林深之命。
昨日嘱托林深盯着广安侯府,难道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那小吏看到无涯卫们一个个面带煞气,不敢言语。而眼前女子只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来历,还准确猜到与广安侯府有关,又惊奇不已。
“小的苏仁,向提刑大人问安。知县大人让小的来送信。今日寅时广安侯府出殡前发生了火灾。着火的正是您捉到贼子的那个院子,听说,还死了个人”
玉浅肆心中微讶,又着火了?
若在往常,她的确会对广安侯府的重重怪相感兴趣。可如今满门心思都在对大理寺的愤懑之中,无心顾及其他。
但此刻也来不及细想,便安顿道:“辛苦你在这里稍候片刻。待我从大理寺狱回来,你再细细说与我听。”
当大理寺少卿谭令看到一身红衣似火若风般带着乌泱泱的黑衣无涯卫朝着大理寺狱而来时,已经吓得抖若谷筛。
连忙催促:“快快去看看,寺卿大人怎么还没到啊!”
一边还要强装镇定,脑中飞快地想着拖延之策。
待杀气腾腾的玉浅肆走近,谭令未待开口,随风一把拨拉开了他,其他大理寺的人更是不敢阻拦。
玉浅肆直接越过了他,径直奔向了清缘自尽的牢房。
饶是心有准备,在看到清缘死后的惨状时,玉浅肆也不自觉拧紧了秀眉。
整间牢房里充斥着新鲜的血腥味,满墙满地都是喷射状血迹。
清缘倒在牢房正中的桌子与内墙墙壁之间,脚朝外,脑袋紧紧挨着内墙俯卧,因为太靠近墙壁,头颅被墙壁所迫以极其诡异的姿势高高扬起。
明明是俯卧,但脑袋却正面朝上,死死盯着天花板。双手双臂也沾满了血迹。
跟随玉浅肆前去江南的无涯卫惊道:“司尹,这可不就是凶签案第一人的死状吗?”
凶签案伊始,便是一名唤清悟的和尚于大法会前在梁柱上修补彩绘时,不慎跌落,恰好被梁下的一把利锯从头颈连接处劈开,只有后颈的皮肤勉强将脑袋与身体连在一起。
仿若被屠宰的牲畜一般,血溅佛堂。
传闻他犯了佛门五戒之杀戒,才会如此死法。
但这里可是大理寺狱啊!
更不提他们在交接之前还细细搜查过清缘全身,绝对没有任何可以自残的工具。
他是如何做到把自己的脖子砍断的?
玉浅肆嘴角噙着浅笑,眼中冰冷无波,迈步进入牢房之中,细细查看。
这些喷射状血迹应当是被割开了喉部而溅出,而这个动作
玉浅肆在尸体不远处发现了一片已经被血液浸透的细小竹棍。再细细打量了牢房的陈设。
“这是”一帮的无涯卫喃喃:“这难道是用这破竹棍割破了喉咙,自己跳下来摔死的”
难道就为了完成自己的杀戮闭环?这也太诡异了吧。
玉浅肆看着细碎的点状血迹落在满地的茅草上,冰冷的笑意渐显。
“是啊,多明显,这不就是杀害情愿的凶手想让我们看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