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缘看起来的确像是先用竹片割开自己的喉咙,然后站上桌子,面朝墙壁高高跳起。
如此,落下时,脑袋便会被墙壁所阻而折断,而身体下落,整个颈部便会从前颈的伤处撕开,变成这般模样。
玉浅肆指指地上的竹片:“此物从何而来?”
两个无涯卫押上一人,答道:“清缘进来后,扬言要刻经文赎罪,大理寺的人便递给了他一根竹棍。”
干枯而坚韧的竹棍,随意弯折,断口口处便会形成层次不齐的切口。
竹刀虽然粗糙,但这个切面,对于心存死志的人来说,也足够锋利了。
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果不是茅草上那些可疑的血迹的话。
一路来风餐露宿,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临了最后一步功亏一篑。
她不顾血肉模糊,细细翻查了脖颈处的伤口。待看清后,心头怒起,张口却是铃铃笑意,甘冽清甜。
“将大理寺狱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部拿下,羁押候审!”
无涯卫们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一年来,大理寺明里暗里打压提刑司,如今好不容易抓来的凶手,刚交接完,便丧了命。
新仇旧恨,这次可要一次算个清楚!
众黑衣齐声应是,三人一队,四散开来,大力搜捕。
一时间,大理寺狱中热闹非凡。
不过这次,发出喝彩声的却是关在各个牢房里的犯人们,看着往日里不可一世的狱卒们一个个被黑衣无涯卫轻松拿下,哀叫连连,整个牢房欢响震天。
“玉浅肆,你是疯了不成!我可是大理寺少卿!你竟然敢抓我,我明日定要上折子参你一本!”
谭令此刻冠斜帽歪,早没了往日的不可一世。
玉浅肆也不去往他处,就靠在清缘惨死的牢房外,眸色沉若深渊,嘴角的笑意却愈发张扬。
“听闻少卿大人妙笔生花。若是要上折子,不若好好看清牢中情况,将这场景也一并写清楚递给陛下。”
谭令双手被钳,一无涯卫扭着他的下巴迫他看向牢内。
谭令来不及闭眼,便被满墙的鲜红刺得胃中酸涌,差点吐出来。
“我提刑司辛苦抓捕押送的人,交到大理寺手中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大理寺狱送归了西天。莫不是少卿大人您担心这凶犯说出些什么来,会让您陷入危险之中,这才迫不及待地灭了口?”
谭令也暗骂自己倒霉,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
急忙辩解,慌不择言:“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堂堂大理寺少卿,怎么会和一个南边的和尚有勾结。他杀了那么多人,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看就是你找不到凶手,随便糊弄了一个和尚屈打成招,这和尚觉得冤屈,因此以死明志!”
见他颠倒黑白的功夫毫无逻辑,还不如街边孩童。
玉浅肆笑得肆意,可在谭令看来,却如诡野厉鬼一般。
她指了指牢房里,道:“我抓捕此人,人证物证俱在。”
“凶犯清缘亲口当着扬州知府的面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供告一早便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城,得陛下亲笔朱批。”
“在入大理寺之前,你方也都验看过,此人身上无伤无痕。”
“我之所言,字字句句皆有见证。可不知,少卿大人方才所言,证据何在?还是说,您认为陛下愚钝,才被我蒙骗?”
谭令方才所说,不过是为了推脱责任而随意搪塞。
见玉浅肆盛怒之下还逻辑清晰,抓住了自己言语中的错处不依不饶,还扣上了这样大的罪名,他张口结舌,已无言以辩。
今日他亲守在狱外阻止他们,不过是担心提刑司会因破了大案耀武扬威,只想搓搓他们的锐气罢了。
没想到,一扭脸儿就出了这种事,真真是有苦难言啊。
玉浅肆不由绽开清甜的笑:“少卿大人,你这次落在我手里可不是倒霉。”
“清缘可不是你手下心善递了片竹片就自尽了的。”
“玉浅肆!事到如今,你还想要给我泼脏水吗?”
“蠢货。”
她眯着满是兴味的眸子莞尔道:“牢房的地上薄薄铺着一层茅草。这些茅草应当是关押的刑犯们睡觉所用。别的囚犯,嫌少尚且不顾,怎得清缘会将这些茅草铺洒在地上?”
他定是没想过自己要在这里休息,所以提前替要杀自己的人铺路罢了。
“他故意靠墙而死,就是为了远离这扇牢门。让人以为,这个距离,只能是在牢中以十分诡异而决绝的方式自尽而亡。但我方才发现,这堆茅草上有零落的血迹。”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玉浅肆所言被拽到了昏暗的牢房内。
“凶手提前在凶器前后两端绑上绳索,在牢房外将绳索中间的凶器交给清缘。待清缘自尽后,再扯着绳索将凶器抽回来即可。”
她方才粗看过尸体。她虽不是专业的仵作,但那伤口切痕明显,只在与脖颈连接的地方有细微的撕裂伤。这定不可能是竹片能产生的伤口,而是利器。
谭令已经被接连而来的变故吓得失了计较,只觉得有万千疑惑,却扰扰乱乱,一时理不清思绪。
“凶手,在牢门外?”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出口后,他脑中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蹦了出来。
清缘不是自尽吗?
他自己不就是凶签案的凶手吗?
这玉罗刹定是想趁机给自己罗织罪名!
“你浑说!进出大理寺狱都要搜身!绝不可能有人带刀行凶还能安然离开。”
为了防止凶犯夺刀,大理寺狱内值守的狱卒也不会佩刀,狱外的狱卒才有佩刀。
“这不可能,你血口喷人!凶器在哪里?”
玉浅肆直起身子,望向长廊尽头那间矮小阴暗的小厅。来时她路过那里,应当是间刑房。
狱卒不可佩刀,但刑房里可不缺满是鲜血的利器。
地上的茅草,就是为了掩盖凶手拉绳索时留下的血痕。若是没有这层草,定然会留下一道清晰的拖曳血痕。
所以清缘不得不提前铺好这一层枯草,在凶器被抽出来后,随便寻根棍子伸进牢房内翻两下,就能打乱枯草上的痕迹。
而能做到这一切,便只有清缘在牢房内与凶手合谋才可成。
若是清缘直接使用利器自尽于牢中,那么大理寺内可以自由活动的所有人都逃不了嫌疑。唯有此举才能在完成他自以为的凶签案最后一环的基础上,不牵扯进同伙。
从清缘束手就擒开始,她便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总觉得这人认罪的态度太过于坦然。被抓后又是一语不发,泰然赴死的模样,偏生他经历简单,身份上也查不出任何的问题,让人无处着手。
昨夜抓了个人,故意搜完身将二人关在一起。就是想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
即便是那人杀了清缘,那人也算是条新线索。可没成想,他们二人相安无事一整晚,待清缘进了大理寺狱反倒出了事儿。
玉浅肆此刻心中倒也有些复杂。
喜的是,此事果真如她所料,背后不简单。可难的是,偏偏是大理寺。她右手扶到腰间,抚摸着藏在腰间的一块刻着花卉的小牌。
这下,大理寺的人从上到下都与少主不对付,查起来可就费功夫了。
还没等她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做,王嵩身边的药安便赶了过来,走到玉浅肆身边,朗声撑腰。
“小公爷听闻此事,已入宫觐见陛下陈说事情经过。特命无涯卫暂时接管大理寺狱,所有狱卒并大理寺少卿在查清真相之前全数羁押,待明日圣人早朝之后再做定夺。”
谭令闻言,明白此事已无回转余地。整个人瘫软倒地,止不住地呻吟。
此次提刑司查办凶签案,的确是圣人亲命。
去岁十月开始,江南凶签案连死八人。
大盛朝尚佛,此事闹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圣人为安抚民心,朱批御命,令提刑司全权接管此案,一切以断案为先。务必尽快查清,给天下一个交待。
可没想到这玉罗刹着实有些本事,仅仅五日之内便抓到了真凶。
如今朝堂之上,齐国公府小公爷王嵩手眼通天。
唯有以大理寺为首的三法司还未被王嵩染指,因而对一年前由王嵩一手安排的提刑司恨之又恨。
不仅日日担心其会分了三法司的权,帮着王嵩乱权专政。
又忧思传闻中的玉馆主真的断案如神,逐渐架空大理寺。
是以,他们时时打压,刻刻严防,却最终还是败在了他们手上。
玉浅肆盯着面前软烂成一滩的谭令,又何尝不恼。
虽然清缘是真凶不假,但此案还有一些问题让她十分困惑,亟待解决。
只是清缘一路上就跟入定了一般,无论诚恳相待还是言语挑衅,都不发一语,实在是难缠。
突然,玉浅肆灵光一闪。
伯懿!
他们二人在一起被关了一夜,或许伯懿与清缘交谈过。
想到此处,玉浅肆当即交待耀光细查大理寺狱所有人,务必要将清缘进入狱中后的一举一动都摸清。
自己则急忙返回提刑司,却在门口,看到那顶雪青色的马车并未离开。
药安侍立在一旁,似是在等自己。
她止住脚步,上前询问:“少主不是入宫了吗?”
王嵩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清浅而有力,带着莫名让人安定的力量。
“我想你此刻定是心情不佳,于是等等你。”
“少主请讲。”
“阿肆,你入提刑司,依仗为何?”
玉浅肆因愤懑而紧蹙眉头骤然舒展,被这句话深深触动。
隔着马车,玉浅肆望进王嵩淡而无波的琥珀色眸中。
面前的人带着几分病弱瘦削,却似悄然歇在远山陌林枝头上的初雪般,清冽而通透。
若有真神存世,应当如是。
想起初见,他也问过自己这句话。
“你依仗为何?”
她天不怕地不怕地昂首睥睨道:“我就是自己的依仗。今日若不是我,你走不出那条街。若不是我,你也查不出这具尸体的死因!”
明白了王嵩的言下之意,她粲然而笑,笑意直达眼底。
世人都以为,她的依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国公府。
但少主此言是在提醒她,莫忘初心。
她的聪慧才是她的立身之本。
他相信,以她的聪明才智,无论再复杂的案子都能水落石出。可若是此刻被不顺心之事搅扰了清明,反倒不利。
这世上,也只有他才明白,走到如今这一步,从头至尾,她依靠的都只是自己。
成立玉里馆如是,与寂空大师相识如是,号令提刑司供她驱使,亦如是。
王嵩看着车外眸柔至真的女子,回想起当年那个一无所有,亦昂首坦言,不屑施舍,只要求交换的小姑娘,如今果然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玉浅肆颔首回答:“属下明白了。多谢少主提点。”
王嵩抬手递给玉浅肆一个造型简朴的木盒。
“这原是想贺你破了凶签案的礼物。如今虽再起波折,但就当勉励你,早日知晓你所想疑惑的一切。”
玉浅肆怀抱木盒,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不知从何开口。
王嵩望了她片刻,随口问道:“对了,方才你想问我什么?”
玉浅肆微叹一声,造化弄人。
当时所犹疑之处,便是与清缘有关。
可如今清缘已死,若是再将寂空大师牵涉其中,反倒不妙。
“现下已无事了。”
王嵩听出了玉浅肆的失落与茫然。
淡然道:“其实外界传闻也不算假。若想做什么便放手去试,莫留遗憾。至不济,病得半死的人还是能为你遮风挡雨的。”
这亦是二人初识之时她的戏言。
彼时王嵩问她:你靠自己,如何做到?
她皱眉微嫌:“我不靠自己,难道靠你这个病得半死,来求玉家施药的人帮我遮风挡雨?”
没想到少主会拿这个来打趣自己,想到当年自己初生牛犊,无所畏惧的样子,低眉赧然。
王嵩见她眸中恢复清亮,不再耽误,命药安架着马车朝着宫城而去。
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一句:“别忘了按时吃饭。”
玉浅肆轻喏,目送马车走远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方才的怒火尽数随呼吸消弭,清明再现。
清缘一路上不声不响,却选择在入京之后立刻了结自己。
是受人指使还是刻意为之?
一抬眼看到提刑司门口呆立无措的小吏苏仁,恍然想起方才他所言广安侯府之事。
不错,还未到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