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浅肆见章羽似沉入了久远的记忆之中,这故事显然还长,她面露不耐之色。
她点燃的漫天火光,如愿唤醒了天光。
透过窗纸,试图提醒她光阴不待。
已经第六日了。
眼前章羽犹自喃喃着,似是想将压在心头多年的苦痛愤懑一股脑发泄出来。
“玉大人虽不知,但此石名为东陵石,确是一味药材。东陵石性温和,有镇静安神之效。以东陵石为刃,东陵石粉会混入药材之中,才能发挥药材最大的功效。这辨药之法,再搭配上特殊的九蒸九制法,就能让药材药性提升数倍不止。”
当年,他少年意气,为官不过两年,刚被拔擢为县尉,也想在乱世中为自己搏出个前路来。
茉娘阖府三百余人,被屠杀殆尽。鲜血深沁入石板缝隙中,血腥味笼罩着整座县府。
现场虽乱,却痕迹清晰。山匪混入城中,静待三日,终寻了时机,在祭祀夜阖府齐聚之时动手。
人证物证齐全,他轻轻松松定了案,着人加强巡视,以防再发生此类事。
过了几日,那血腥味变成了臭味。像是那座府邸活了过来,又死过去了一般。
他带着手下,强忍着不适善后,从死人堆里刨出了茉娘。她双眼被毒,在死人堆里被冻了几日,只剩下了胸腔里的半口热气。
茉娘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击鼓鸣冤,道明了当日的前因后果。是府中有人与山匪勾结,为的是夺走父亲的心血。
他当时又悔又怕,又惊又怒。
可案子已结,若此时再下令追缉凶犯,岂不是承认了自己断错了案?
他虽有犹疑,但还是决定上报此事,请求重新彻查此案。
可却被上峰驳回,原因再简单不过。
县府的人已在山中抓了许多人,无论其中是否有山匪,总归为大功劳一桩。茉娘不过一个瞎了眼的孤女娘,又被吓破了胆,随意攀咬,总是没什么说服力。
章羽无可奈何,只得劝阻茉娘,先稳住她,再从长计议。
茉娘听完他前言不搭后语,满是借口的劝阻,只惫倦一笑,撑着虚弱的身子,当堂剜去了自己被毒瞎的双眼,扔在堂中,摸爬离开。
他那一双同那座府邸一样散发着腥臭味的眼珠,摊在堂中,怒瞪着在场的所有人。
似是为了告诉他,自己的主人,为了活下来,为了能报仇,她能做所有事。
他心里发慌,命人连忙收了,自己则逃也似地离开了公堂。
自此以后,他夜不能寐,每每闭眼,眼前便出现那一双废眼。
终于,心中苦闷难当,萎靡不振,而茉娘早已不知去向。
而那桩案子,早就被上峰当做平山匪的功劳递了上去,他已无余地转圜。
直到六年前,他因多年来执意重查山匪一事被上峰刁难,被一纸调令赶到了龙源担任县尉一职。
他再一次见到了,他夜夜梦魇时那双眼珠的主人。
彼时,他被心中的悔愧磋磨得不成模样,可茉娘,那个比自己尚要年轻五岁的小女娘,更是苍老得像是半截入土的老妪一般。
再见的那一刻,他执导茉娘看不见自己,他却慌乱得不成模样。
好似,那双眼珠依旧在那黑黢黢的眼眶里,轻蔑地望着自己。
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的借口,他上前一步,扶住了茉娘,告诉她,自己要帮她。
茉娘独自一人,以东陵石为线索,走遍了天下,才摸到了龙源。这里,有往来不绝的药材商队,也有闻名遐迩的古玩行当。药材原料,东陵石都不难找到。
玉浅肆轻“啧”了一声,一把揪住章羽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章大人,我说了,我不在乎你和茉娘在做什么,也不在乎你是否是个好官。”
章羽明明高大出那么许多,可在玉浅肆手里,仍旧像是个破败的玩偶一般,在她手里轻晃着。
她松开手,章羽便重重落在地上,却依旧毫无生机。
“茉娘已经死了,你让仵作验尸,查出万药堂的药材有毒,也毁了他们的名声,此事已了,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又是在做什么?”
听到“茉娘”二字,章羽像是缓缓回过神来一样,“她想回家我想带她回家,和家人葬在一起。可现在都怪我”
玉浅肆一时语塞,看着躺在地上满面灰败的人,她终是松了口,闷闷道,“我搬走了茉娘的尸体才点火的。”
这句话砸到地上,良久才爬进章羽的耳朵里。
他缓缓回过神来,跪在地上,揪着玉浅肆的衣袍,仰头望着她,似是在向神明祷告:“当真?”
玉浅肆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衣袍,“章大人真当玉罗刹的流言都是空穴来风吗?”
有关玉罗刹的传言,睚眦必报之后,还有一句“有恩必偿”。
玉浅肆坐回椅上,捋了捋衣角,“现在,可以谈谈正事儿了吗?”
章羽缓缓站起身来,也顾不得满身狼狈,垂手恭立,“自然,玉大人请讲。”
眼下,自然只有了却了她的事,才能拿回茉娘的尸首。
“我且问你,龙源地界所有商铺赁屋可有定数?是否有民宅民居私下收钱租赁等事?”
章羽想了片刻,答道:“不曾。龙源地界,往来商贾众多。即便龙源当地人想如此做,外来人也自然不会绕过牙人私自立契。”
“本地的大商贾更是不敢如此肖想,”见玉浅肆刚要问,章羽补充道:“这些大商贾经手的钱财绝非常人能比,自然更愿意寻牙人,而非私下立契。官廨也会定期查访,确保没有私下立契往来之事。”
玉浅肆颔首,如此甚好。
来之前她已经对比过了三家的契书并一应簿书,里面的确有些奇怪之处。若这群人都小心谨慎立了契,只要按照这租约去寻可疑之地一一探查即可。
“还有一事,”玉浅肆起身,从怀中拿出几个药方:“列一张这三家药铺常往来的牙人名单,今日未时亲自交给我,”
“未时?!”章羽瞥了一眼窗外,亮色已将整张窗纸浸透,可却像是畏惧眼前女子的威势,丝毫不敢踏足屋内。
“你现在可没资格跟我谈条件,”玉浅肆冷哼一声,绕开他走到了屋门口。
正待离开时,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经意道:“对了,章大人,茉娘眼睛都看不见,你说她是怎么将万药堂木板下那么复杂的机关弄好的?”
章羽闻言一怔,苦笑着回身,想要坦白,玉浅肆却摆了摆头,打断了他,“我这人喜好随心,现在不远多管闲事,只要你做好眼下我交待给你的事情,你我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