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差一刻,便是暮色沉沉。
渐次暗黑下来的天幕,犹如一块巨大的绸缎,沉甸甸压在世间万物之上,不见半点儿星月的踪迹。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席卷过街巷,如同一把把锐利的冰刀。
毫不留情狠刮着所经之处,街边的枯树枝都被吹得“吱呀”作响,仿佛在痛苦的嚎叫。
一辆上好的檀木马车,静静停在教坊司大门前。
车辕上的灯笼在凛冽呼啸的北风中微微摇晃,昏黄的烛火努力抗争着寒冬的侵袭,勉强为周围洒下一圈黯淡的光晕。
“姑娘,外面冷,快将斗篷拢紧实一些……”
盛知春与凝霜,在厉风的敬请下,款款朝外走去。
走得近了,她才瞧真切,车壁上精心雕刻着的梅兰竹菊图案。
厉风直身站在马车旁,掀起厚实的云纹锦缎车帘。
“盛二姑娘,请上马车。”
他也不知,为何今晚朔风如刀,仿佛要将人的骨髓都冻结。
盛知春踩着矮凳,在凝霜的扶手下,躬身进到马车里。
凝霜紧随其后。
车帘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严严实实垂落下去,终将车内与外界的寒冷隔离开来。
宽大的马车内,铺着厚厚的毛绒垫子。
四角摆放着精巧的暖炉,里面正燃着炭火,红彤彤的火光从炉壁镂空花纹中透出来,将整个车厢烘得暖融融的。
车厢最中央的矮桌上,放置着熏炉。
里面焚有淡雅的檀香,那袅袅青烟升腾而起,萦绕在车厢之中,驱散了不少冬日的湿冷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馥郁芬芳。
“姑娘,还是车里头暖和呀!”
凝霜甚是满意马车里的这些安排,搓着双手,去解盛知春身上的斗篷。
盛知春这才放开紧攥着系带的小手。
“嗯,的确挺温暖的。”
只是不知怎的,她这心里头啊,总是忐忑不安,微有凉意。
好似有什么不大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她两只手互相捏着,默默消化着心事儿。
车轮缓缓转动起来,碾压过地面的积雪,在这寂静的冬夜街道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
不紧不慢的向着目的地行去,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盛二姑娘,到了。”
终于到得地方,厉风的声音恰好到处的响起。
丹羽织就的绣花鞋,踩在已然清扫过的青石板上,盛知春抬头,便瞧见庄严肃穆的朱红色匾额。
“都督府”几个鎏金大字,在暮色下,仍旧闪耀着说不出的威严。
同色系的高大门楣上,铜钉在高悬灯笼的烛火照耀下,反射出金属特有光泽,甚是气派。
大门两侧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地蹲踞着,睁目昂首,彰显着此地的不凡。
盛知春深吸一口气,便扯开了殷红的唇瓣。
“有劳厉护卫了。”
唇角漾着浅淡的弧度。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方才在路上,她坐在马车里,不方便跟外面的厉风说话。
此下,便是最好亦是最后的机会了。
果不其然,厉风颔首恭敬的答应下来。
“盛二姑娘言重了,且随我来,都督在后院等你。”
言罢,他便走在前面。
身着甲胄的守卫一瞧是他,行礼后,赶紧将府门打开。
盛知春一踏入进去,便仿若回到了信义侯府。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规整而又宏大的建筑群。
飞檐斗拱,房梁粗壮且雕饰精美。
亭台精致,回廊曲折,大道小径皆互通来去,动静通幽。
偶有神采奕奕的守卫,巡查经过,或有手持军情文书,匆忙奔走于其间。
思绪飘飞:曾经,盛家侯府,亦是这般的景象。
她仿佛看到了带军有方的父亲,正立于宽敞明亮的大堂,跟手下的将官激烈讨论边疆要事与作战方略。
甚至拿出兵符、印信,挥斥方遒的下达军令。
恍惚间,好似还看到了和蔼却肃然的祖母,端婉温和的母亲,还有那跑进跑出的弟弟妹妹和一众奴仆……
美眸不禁开始发酸。
直到——
厉风公事公办的声音,再度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响起。
“盛二姑娘,这边请。”
盛知春收回沉重的回忆与现象,衣袂里的小手,轻轻捏了捏。
点头提步的同时,不由问道。
“厉护卫,今日都督叫奴家来府上,不知所为何事?”
厉风听了,脚下微顿。
仅是一瞬,便又恢复正常。
却是听懂了盛知春话里的不安。
思及今儿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不便多说,就只低低道出一句。
“今日乃是我家老夫人的生辰……”
话还未说完,他便眼尖的瞧见了不远处的某道颀长身影。
霎时噤声。
并止住的脚下的动作。
“盛二姑娘请,都督已在前面等候多时了。”
盛知春正在惊讶。
老夫人?
谢行衍祖母的生辰吗?
那人家生辰家宴又恰逢上元时节,她一个教坊司的官婢来此作甚?
然,听见厉风的这话,她便知,自已已经没有了退路。
只能踏着细碎的莲步,继续朝前走去。
今日的谢行衍,高高站在石阶上方。
甚是难得的穿了一身素秉色飞肩束腰长袍,腰间悬着一枚半月形羊脂玉。
标准的贵公子装扮。
青春正炽,风度翩翩。
要是忽略掉他那讳莫如深的眼神的话。
“都督~”
盛知春压下眼眸,福身行礼。
却透过高挂灯笼投射下来的光圈,后知后觉的发现,凝霜没有跟过来。
她不由得扭头,便见厉风带着凝霜,退后,站在一旁的小径上。
凝霜脸上亦透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来。
“都督,凝霜是奴家的贴身婢女,她……”
话音未完,一道不辨喜怒的嗓音,便自高处灌入耳畔。
打断了她的话。
“今日家母生辰,其余人等皆候在外面。”
言下之意:没有传召,不许进内!
那,是只让自已进去?
盛知春顿时紧张起来。
不禁暗自思忖:这谢行衍在搞什么鬼?
老夫人的生辰宴,难道不需要人伺候在左右吗?
还是说,内里已经另有安排?
她拧眉不解的轻抿着唇角。
不过,想着想着,她就震惊的发现,自已适才遗漏了一个甚是重要的点。
谢行衍说的是“家母生辰”,那不就是他的母亲?
可是,他的母亲不是已经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早就故去了吗?
那今日对方让自已来是为了……
鬼使神差的想到什么,盛知春心头便涌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来。
疯了!
谢行衍真的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