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绮坐在桌旁,正翻看嫁妆单子。
钱嬷嬷和青黛立在她身后,两人神色各异。
“给小姐请安。”
蝉衣走上前,行礼问候。
林婉绮合上手里的嫁妆单子,缓缓抬头看了过来。
她只比蝉衣小一岁,两个人一比,她更像个未长大的孩子。
面色苍白,脸型清瘦,身子也像个竹竿一样。
通身上下,唯独一双眼睛,黝黑明亮,静默幽深,仿佛能窥破人心。
蝉衣莫名心头一颤,不自觉低下了头。
为什么在小姐跟前会心虚,蝉衣自已也说不出缘由。
原以为林婉绮会像别人一样,对蝉衣排挤忌惮,没想到她只是勾唇轻笑了下,淡然道:“刚才的事儿,我都听说了。青黛无端贬低于你,是她的不对。我已教训过她了,她也知错了。特意把你找来,是想让她当面给你道歉。”
道歉?
蝉衣诧异抬头,看一眼林婉绮,再看一眼青黛,简直不敢置信自已的耳朵。
林婉绮偏头瞥一眼青黛,见她还愣着,冷脸轻咳一声。
青黛身子一震,忙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声如蚊蝇道:“怪我糊涂,说了那些不入耳的话。希望蝉衣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原谅我这一次吧。”
一个时辰之前还是个张牙舞爪的人,此时低头认错,态度谦卑,简直判若两人。
若是依照以前的性子,人家都低头认错了,还要怎样,必然是大度地说一句没关系,然后和好如初。
可蝉衣张了张嘴,那三个字始终没说出口。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青黛那个骄纵倔强的性子,蝉衣早就摸透了。
此时被迫道歉,她心里必然窝了更大的火气,将来有一日,肯定还要找蝉衣还回来的。
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彼时蝉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爱跟她计较,常自我安慰,然后一笑了之。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她突然想给青黛一个教训了。
她侧身往旁边挪了一步,假装没听见,并未理会青黛的话。
这场婚姻虽然只涉及大将军和小姐两个人,可对她们这些陪嫁丫鬟来说,同样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不奢望上一个台阶,蝉衣只希望有一些良性的改变。
比如以前那种,神仙易养小鬼难缠的日子,就该彻底改变。
有一说一,钱嬷嬷、青黛,都是心机颇深,很难相处的人。
以前不计较,吃了闷亏,息事宁人。以后若还是那样,自已岂不是要被她们欺压一辈子。
事已至此,小姐又明事理,不如彻底根治,一劳永逸。
蝉衣没反应,场面微微尴尬。
青黛偷偷抬头,望了眼自家小姐,见她悠然调转视线,一副“你自已惹的祸自已解决”的神情。
她扭头忙又向钱嬷嬷求助。
钱嬷嬷冲她使个眼色,清了清嗓子,上前和稀泥:“我就说蝉衣是个宽厚仁慈的人,这等小事她定然不会放在心上。青黛既然已经认错了,那就谁也别端着了。两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明日到了将军府,大家拧成一股绳,好好侍奉小姐,这才是顶要紧的。”
钱嬷嬷说完,越过蝉衣去扶青黛。不料蝉衣幽幽开了口。
“嬷嬷哪只眼睛看到,我原谅她了?”
钱嬷嬷伸出的两只胳膊僵在空中,扶也不是,收也不是。
空气凝滞,众人皆愣住。
银鸿见状,忙上前做“和事佬”。
“蝉衣妹妹息怒,青黛那丫头心直口快,说话难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有小姐替你做主,她又真心认错,料定以后绝不再犯。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就原谅了她吧。”
她偷偷扯了下蝉衣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姐那边还等着呢。”
她眼神往林婉绮身上飘了飘,暗示蝉衣见好就收。
“小姐既然让我原谅她,我自然无话可说。可是,若她下次依旧胡说八道,乱发脾气,我绝不会再忍。为了避免麻烦,以后我俩各司其职,就当不熟悉吧。”
蝉衣态度坚决,一改以前任人揉圆搓扁的性格。
就好像肉包子突然长出了棱角,说出的话又冷又硬。
钱嬷嬷和银鸿面面相觑,看一眼林婉绮,又看一眼青黛。
青黛咬碎银牙,却又无计可施,偷偷望向蝉衣的眼神,仿佛淬了砒霜。
一室静默,暗流涌动。
林婉绮仿若未闻,幽幽道:“钱嬷嬷和银鸿,你们两个不用去劝。如今连我都对蝉衣抱有三分感激,青黛欺负了她,便如同欺负了我。这口恶气我也是咽不下去的。”
青黛一听,吓得哆嗦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地上,伏地求饶起来。
林婉绮细弱冰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蝉衣既不原谅你,那你便打自已的脸,一直打到她原谅你为止。”
银鸿和钱嬷嬷互看一眼,双双倒吸了口凉气。
以前从没见小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钱嬷嬷壮起胆子劝阻:“小姐三思,明日就是您和大将军成婚的好日子,万不可触了霉头。况且青黛也是陪嫁丫鬟,今日把脸打肿了,明日到了将军府,被人问起又该怎么说,会惹人笑话的。”
林婉绮视线重又落在面前的嫁妆单子上,声音冰冷淡漠,“他们笑话一个丫鬟,与我何干。这丫头若有心,就不该这时候给我添堵添乱。”
嘴上说着跟她无关,实则越发苍白的脸色,透露了她的内心的焦躁。
钱嬷嬷忙捧上茶盏,哀求道:“我的小祖宗,您消消气。她一个丫鬟本没什么脸面,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可咱们初入将军府,不知府上的深浅,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就得不偿失了。您就算是要罚她,也请避开喜日子,容后几天吧。总归这笔账先记着,她又逃不掉。”
钱嬷嬷巧舌如簧,总算是把林婉绮给劝住了。
钱嬷嬷扭头狠狠瞪一眼蝉衣,心里恨出血,嘴上却抹了蜜般劝道:“蝉衣姑娘,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饶她一次。若是实在不解气,我老婆子给你跪下磕头,你看成不成呀。”
见蝉衣没反应,她索性撩开裙摆,缓缓跪了下去。
可怜至极,又可恨至极。
蝉衣突然觉得无趣。说来说去,恶人都情有可原,吃亏的反倒是不通人情的。
她心里清楚,钱嬷嬷和青黛都是见风使舵,背后插刀的那种小人。
此次惹急了,以后不定如何坑害自已。
可单凭自已,打不死她们,只能眼看着她们继续张狂。
躲又躲不过,据理力争,说你得理不让人;一笑置之,下次变本加厉。
难道这辈子都要跟这些人混迹下去,再也逃不脱了吗?
她的失望茫然,别人并不理解,林婉绮望向蝉衣的眼神,平静淡漠,却又十分陌生。
蝉衣苦笑着叹了口气,违心道:“我刚才一时失神,大小姐和嬷嬷别误会。我自然是原谅青黛的,不看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还要看以后到了将军府,大家互帮互助的情分。”
她松了口,众人暗中都舒了一口气。
门外有人回禀,夫人到了。
众人忙敛正神色,装作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