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三点多,我就被父亲叫醒,我们要去赶早上五点多开去广州的火车,外公外婆也醒了,外公给我们煮了几个鸡蛋,外婆叮嘱睡眼朦胧的我,路上不要乱跑,一定要听父亲的话。
半个小时后,我和父亲出门了,父亲一只手提行李,一只手拉着我,我手上拿着一个手电筒,我们走在漆黑的路上,每经过一户人家,里面都会传出狗吠声。
我六岁了,与父亲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温和而有点陌生的男人,拉着我的手很温暖,有父亲的陪伴,虽然一路狗吠声此起彼伏,但我一点也不害怕。
父亲拉着我急急地赶路,一路上并不多言,我们搭乘的火车在县城火车站只停留十五分钟,如果错过,就要等明天的那列火车了。
我们到达县城火车站时,天还没亮,县城火车站很小,只有四、五间平房,里面透出昏暗的灯光,我们走进候车大厅,里面黑压压的全是等车的人,父亲带着我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找到检票口后,排队检票进站。父亲买的是坐票,而且是靠窗的,当我们找到座位,刚坐下,火车就开了,此时远处的天边才出现霞光。
我们坐得是慢车,每个小站都会停,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十分兴奋,对什么都感兴趣,路上我看着窗外,不停地用土话问父亲“牙老子,这是什么?”,“牙老子,那是什么?”。父亲听不习惯我讲土话,用他那夹杂浓浓广东音的普通话纠正我“不要叫牙老子,要叫爸爸”,然后又耐心地教我讲普通话,我对学讲普通话没有什么兴趣。几分钟后,我就说“爸爸,我肚子饿了”
我父亲皱起眉头说“在等车的时候,才吃过鸡蛋,怎么这么快就饿了”
我其实不饿,但我惦记父亲包里的橘子罐头,刚才等车的时候,父亲打开橘子罐头给我吃了两片,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想再吃,可父亲不给,说每天只给吃两片。
父亲没有拿出橘子罐头,而是包里掰了半块熟红薯递给我,我转过头去,不想吃。父亲也猜出我的心思,对我说“橘子罐头每天只能吃两片,你不吃红薯,就睡觉吧!今天那么早起,睡一下”
父亲说完,就闭目养神,不再理我,我没办法,只好无聊看着窗外,早上起得太早,很快我就趴在父亲身上睡着了。睡醒后,父亲给我讲故事,讲广东老家的事,讲他小时候的事情,我听得津津有味,这是我一生中与父亲最亲密的时刻。
当年乘坐火车是十分辛苦的事情,火车本来就拥挤不堪,空气浑浊。还有不少人挑着鸡鸭上车,让浑浊的空气中又弥漫了一股鸡鸭身上的臭味,令人作呕。火车开了一半路程的时候,我开始不舒服,不久,开始发烧,父亲很焦急,却又没办法,只好不停地让我喝水。
我们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火车,才到达广州火车站,我还在发烧,不肯自已走路,父亲只好背我出站。父亲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这一路奔波,他也十分疲惫,何况我还在发烧,父亲决定在广州休整一天。
父亲买了后天的长途客车票,我们在广州可以停留一天,父亲要带我去市区逛逛。我经过一晚的休息,已经退烧了,可我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撒谎说自已不舒服,要吃橘子罐头,父亲无奈地从包中掏出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橘子罐头递给我说“吃完了,就没有了”。我欣喜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吃了两片橘子,又喝了点里面的水,才盖好盖子,递给父亲,然后快速地漱口洗脸,随父亲出门。
父亲对广州这座城市情有独钟,每次来到广州,他都喜欢到广州的大街小巷走走。我和父亲大约是五月初到广州的,广州的天气已十分闷热,父亲舍不得坐公交车,沿途基本都是走路,我走了半个多小时就不愿意走了,蹲在地上撒娇要父亲背我,父亲没办法,只得背着我走,背一段路,让我自已走一段路。
我们逛了很多地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刚刚建成的广州白云宾馆,我望着高耸入云的大楼,不禁惊叹地问父亲“呀!真高呀!爸爸,这是干什么的地方?”
“这是宾馆,你好好读书,长大以后,就可以住里面”
父亲声音有些激动,他也是第一次见这么高的大楼,也被震撼到了
“为什么要等长大啊!爸爸你现在可不可以带我去住?”
“爸爸现在没有这个能力,等你长大了,有本事了,带爸爸去住,好吗?”
“好”我响亮地答应
第二天,天刚亮,父亲就叫醒我,我们洗漱完,随便吃点早餐,就坐上了长途客车,坐长途客车比坐火车还辛苦,不但空气浑浊,路上还很颠簸,我很快开始晕车,难受极了,我吵着要下车回家,父亲将清凉油抹在我的额头和肚子上,我依然难受。直到将吃得早饭全部吐了出来后,才稍微舒服一些,然后晕晕沉沉地趴在父亲身上睡着了。
我很久后才知道,父亲本来想带我弟弟回老家,可是我母亲担心路途辛苦,不让父亲带弟弟回老家,父亲没办法,才带我回去。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在晚上八点左右到达老家所在的小镇上,父亲拿着行李,牵着我从车上下来,就有早在那里等候三个大小伙子立刻迎了上来,有一个嘴里喊着“叔叔,叔叔”。
父亲也高兴地回应“哎,是子元啊!哎呦,还有子亮,子学,你们都来了”
那个叫子元的小伙子,顺手接过父亲的行李,看到我之后,又说到“这是玫湘吧!”,说完,便将行李递给后面的子亮,然后弯下身子想抱我。
我吓得立刻躲到父亲的身后,父亲将我从身后拉出来,说“不要怕,这些都是三伯伯
家的小孩,你叫他们哥哥,来,快叫人”。
我看着比父亲小不了几岁的三个大小伙子,不出声,手里紧紧地扯着父亲的衣裳。
子元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递给我说“饿了吧!这是你姑妈给你的”,他说的是客家话,我听不懂,我那时候饥肠辘辘,见到鸡蛋,倒是立刻接了过来。
奶奶家离镇上还有五里多路,大部分是田间小路,三个堂哥轮流抱着我,拿着行李,走在前面,走的又快又稳,父亲拿着手电筒走在最后,路上很黑,手电筒射出的灯光很弱,父亲又近视,深一脚,浅一脚地,总是掉队。堂哥们便放慢脚步,父亲自嘲地说自已老了,子元说“叔叔,你只比我大八岁,我的孩子比玫湘还大呢”
我爷爷年近六十才生下我父亲,我有八个伯伯一个姑妈,最大伯伯的比父亲大差不多四十岁,最小的姑妈也比父亲大六、七岁,我父亲在老家的辈分很高,连着我在老家的辈分也很高,很多比我大二、三十岁的,也要叫我姑姑。
我父亲与堂哥们一路闲聊,他们说的是客家话,我听不懂,我坐车坐累了,不久便趴在一位堂哥的肩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