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太铭迅速回神,扫了一眼局促不安的谢必安。
这时,警车、消防车还有救护车都来了。场面乱糟糟的。毛太铭眯了眯眼,悄悄张开了一个小域,隔绝了周边纷纷乱乱的气息,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又堕了一个魔物?你们行不行?”现在夔地是鬼族监管,不管事大事小,有毛病找鬼差。
谢必安苦笑,这一次他没有扶眼镜框,而是略显焦躁的扒了扒头发。“毛小王,麻烦哪!”这话说得很有艺术感,到底是夔地麻烦还是多嘴的毛小王麻烦,不深思,无差别。
——无主之地注定乱序,乱序之末注定有序。阴间鬼差们也该到力竭无能的时候了,再多一根稻草就可以压垮他们的脊梁骨。你指望这种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大乔想着广覆的笑语,注意到事故现场边缘一个正在接受警察质询的人忽然抬手指向这边。一个正拿着纸和便笺本的中年便衣警察跟着抬起头来,往这边一看,透过车水马龙、人影绰绰,与大乔的视线瞬间对接。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族,已经开始有一些发福的迹象,眼睛泡肿,不是没睡醒便是睡过头了。有一头不怎么打理的头发。当他微微偏头和被询问者对话时,后脑勺一撮鸟毛翘出了天际。他一定知道这撮鸟毛不服管教,收了纸笔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抬手往后脑勺压一压,越压越翘。然后他就朝大乔这边的三人组走过来,不紧不慢,穿得很随意,地摊货的灰色T恤配一条黑色西装裤,黑色不系带懒人鞋有很久没洗了,灰尘扑扑。
大乔用肘悄悄顶了顶毛太铭,然后乖巧地站在一旁。
其实不用顶,毛太铭也看见那个警察了。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等着那人走近。
警察懒洋洋地敬了个礼,然后拿出自己的证件晃了晃。大乔注意到上面写着“柯继伟,拈市公安分局,编号……”等字样。照片比本人要显得正气刚直多了。可能是穿着制服的原因。大乔暗忖。
柯继伟:“麻烦出示一下你们的身份证。”
既然来混人界,谁还没有几个证明?象大乔这样根深蒂固的老土著,别说身份证户口本了,就是往上深挖祖宗十八代都有明细。三个人纷纷拿出了“身份证”。
他逐一翻看,间或一道略含锋芒的视线落在毛太铭脸上。“改则?不是本地人哪。”
毛太铭应了一声。
老油条子忽然笑了起来,一脸憨厚真诚的表情,渐渐浮油的脸上还有几粒红肿小痘。“怎么,第一次被警察看身份证?”
毛太铭应了一声。
老油条子一边笑,一边习惯地从兜里掏出了烟盒,礼貌性地往三个人眼前一递。三个人齐刷刷地摇头。“不抽?现在不抽烟的年轻人很少了。”身为公职人员,柯继伟明显不带公共场合不得吸烟的观念,自我感觉良好地点了根香烟。“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面那破事,你们也看见了?”柯继伟朝那边正在收尾的破烂现场扬了扬下巴。
“看见了,”毛太铭挑起一边眉毛,“怎么,要配合警察上局子里调查吗?”
“哎,哪用得着那么麻烦。”柯继伟随意摆了摆手,“就在这里配合着问问就行了。刚刚有个小年青说……你女朋友?”他瞟向符大乔的视线游移得有些漫不经心,注意力很明显都落在毛太铭身上。
“符大乔。”
柯继伟哑了一口,呵呵一笑。“好名字。”
“刚刚有个小年青说你动作极快地冲到了最前面,但是一眨眼又不见了?”
大乔还没说话,谢必安往那边一看,爆了句粗口:“该死!”
“嗯?”柯继伟象条嗅觉灵敏的警犬一样把脑袋转了过去。谢必安指了指那个掉头就走的小年青。人的肉眼看不见,但是对毛太铭和符大乔来说毫无阻碍,他们都看见那个自称看见大乔行踪诡异的小年青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黑影。
魔气?鬼影?
乍看一眼,还真分辨不出来。柯继伟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正好遇上小年青回头,见四个人齐刷刷地望着他,他没有一点做贼心虚的畏缩表现,反正冲着四个人露出爽朗的笑容并做了一个“对不住啦,开个玩笑”的动作。那个粘在身体外围的黑影微微翻涌,竟然在他背后凝聚成一道半身人影,和刚刚车祸现场里缚着司机的魔物一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出险恶的弧度。
谢必安说:“那小子刚刚尾随我们一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柯继伟闻言,莫名看了毛太铭一眼。毛太铭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
柯继伟干咳了一声:“看来是个恶作剧。”
“这是个……”大乔则是盯着那个淡淡的黑影脱口而出,突然瞥见柯继伟的目光,立刻把“警告”两个字塞回去,在柯继伟探照灯一样来回遚巡的视线下改成了:“……不科学的例子。”
“对,很不科学。”柯继伟误以为她是指小青年描述的“飞扑过去又瞬间倒退回原位”的事情。“看来那小子对你们居心不良。”
“我们什么都没做,人也一直在这里没靠近。”毛太铭不动声色地撒了一个谎。“不过是能看见那边的车祸。”
柯继伟没说什么,他抬头往上看一眼。附近的路灯杠上居然悬着一个摄像头。“嗯,我知道了。”他扬了扬手,留下了三个人的联系电话,便放行了。
“那摄像头不是问题。”谢必安一表忠心般尾随着毛太铭和大乔,他还用手机给两人拍了照发到微信群里,对鬼差们嘱托了几句。“市政机关里一直安排人在看守,很快就会掩去相关的灵异痕迹,让凡人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两天我也叫人盯着那个警察,随时给他来个障眼法,直到他忘了这回事为止。”
鬼遮眼,灵界鬼族最常用的神通之一,都市七大怪谈之首。而刚刚那一起车祸,用不通灵识的肉眼来观察,虽然惨烈了一点,但前因后果都一目了然。
谢必安尾随大乔和毛太铭,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毛小王,你看今天这些事,是不是都是天魔引来的?”
“不见得。”毛太铭下意识瞥了一眼大乔。“大乔你来说。”
大乔笑了笑,她内心比外表表现出来的要紧张多了,一直不断地盘桓和斟酌着。“魔化是一个长期潜伏的过程,除非在最后一刻,否则很难看穿魂体内的魔种。除了魔种,我记得还有一种类似的潜伏种子。谢必安,你看他们象不象得了病的病人?”
病?
谢必安一愣,倏忽反应过来的,面目狰狞的:“那只该死的瘟鬼……”
大乔叹了一口气,提醒谢必安道:“谢大人,你现在这种精神状态很容易受到魔性感染,要小心哪。我们还不知道散布的瘟种是经由什么渠道传染给个体,更不知道它扎根在魂体内是如何产生变异竟然能使人直接堕落成魔。如果魔族能轻易就这么诞生的话,这天下早就是魔族的天下了。但是突然这么密集地爆发,确实不同寻常。”
事实上,大乔想的是广覆所说的乱世之地终将乱序,既然强行压制,虎符令也终有一天会在乱世里横空出世的说法。
“如果按以前的传染方式,瘟种也只是借着普通传染病的模式进行播撒。关键在于变异。为什么被感染的人会堕落成魔?这中间的关键点在哪?”
一场疾病,影响的应该是身体。除非是久病不起,病气才会逐渐侵蚀心境,扭曲个人意志使其心理病态。一般堕魔过程里都会伴随着一个心境上的变化。首先是一个负面的念头,形成一个负面观点,然后慢慢温养出属于自己的心魔,心魔再一步步啃噬正常的观念,直至一个人的身心从内到外都魔性人。上一次成形的小魔族,从他魂体里取出的瘟种来看,起码是感染了好几年才有那种效果。可以想见一枚植入魂体的瘟种要进行变异,在不危及宿主生命的情况下使其堕落成魔,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如果能找到那只瘟鬼的话,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谢必安咬牙切齿地说。
大乔沉默了一番。她低着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踢开了脚边的石头。
毛太铭突然拉起她的手,象普通情侣那样,一边走一边十指相扣。借由这个小小的动作,两个人的心念严丝密缝地贴在了一起。
毛太铭:“放心,有瘟鬼的消息,我们这边第一个就会通知你。”
大乔惊讶地抬起头。
毛太铭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嘴角却轻轻地扬起一个弧度,长发轻扬中意气风发,好像一切皆能掌控。他整个人都在发光。大乔看着看着,心莫名就安定下来,心想,先瞒着吧。外面风云诡谲,一不小心就有滔天的大浪兜头打过来,但是那有什么关系?这个男人为她遮风蔽雨, 与她并肩而战。如果她腹背受敌,她的后背有人紧紧贴护。
大乔不着痕迹的扣紧了他的手指,但是力道总也逊他两分。
谢必安:“如果你们看见了瘟鬼,也可以直接出手将她灭了。”
毛太铭哼了一声。
谢必安眼力极强,一眼看出两个人都不怎么情愿。他一愣,随即笑道:“当然,酬金好说……”
“不必了。杀瘟鬼这种事,眼不见不为实,我们说杀了,你们说没有,到时候掰扯还有得磨。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们知道的,你们不知道,到时转告一声,也算是给你们一个人情。”毛太铭淡淡地拒绝道,“免得到时候好心成了驴狗肺,双方都不自在。”上次小魔物被广覆灭了一事,大乔一口气拿了阴间二百公斤的阳间币,已经惹得怨声载道,不满的风浪到现在都没有平息。
谢必安捂着心口重重一喘,恬不知耻地说:“没事,没事,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作主……”
“呵呵。”
谢必安的手机应景似地一响。他掏出来看了一眼,脸色猛的一变。
“毛小王,”他正色道:“我刚刚提到现在夔地鬼差左支右绌的情况是真的。最近到处都可以见到那种瘟不瘟、魔不魔的大活人,到处都是警报。”
大乔趁机道:“那不如重新号召夜行者组织起来,分管片区,协助你们管理夔地……”这样也解决了被遣散人员的温饱问题,又解决了鬼族捉襟见肘的困难。她也可以摘下“趁火打劫”的帽子。
谢必安摇了摇头。“如果是今天以前提出来还好说。大乔。你忘了夜行者奉谁为尊吗?”
奉广覆天尊为尊。
广覆亲手建立的夜行者组织,虽然只存在两千多年的时间,但它带起的风气连整个灵界都不能忽视。在广覆的授意下夜行者坚定地执行灵界三大准则,为整个灵界堕入疯狂深渊之前设下了最后一道人工屏障。虽然这道屏障很脆弱,一次又一次地被冲垮再重设,在朗朗乾坤天道昭昭之下,这道用无数双手互相搭架起来的屏障,就象人类面对山洪倾泄时自发联排起来的人墙,非常脆弱,一推即倒,但是始终不会被真正的冲垮。
夜行者曾经守住灵界最后一丝清明,建立了与人界最后一丝联系——这是下刀山跳火海一直以搏命的方式生存的夜行者们为之骄傲的功勋。但是所有的功勋都是在广覆的指挥下才有成就。广覆曾是夜行者奉若神明的人物。但是这尊“神明”却自甘堕落为魔,哪怕他只是想为自己做一点打算,他的轻率便摧毁了曾经亲手建立起来的、夜行者赖以为生的信念。一旦他以天魔之姿再度重现于世俗面前,仍然奉三大准则为宗旨的夜行者该怎么办?魔族,可是天生的食人族。他们是该遵从过去的广覆天尊?还是跟上现在天魔广覆的脚步?如果跟随天魔广覆,曾经自称为“御铡三刀”的夜行者岂不是成了一柄鲜血淋漓的魔刀?过去拨天云见明日,现在岂不会遮天蔽日?
——无主之地注定乱序,乱序之末注定有序。
谢必安掀起眼帘,看向大乔:“哪怕是你,只要一天以夜行者的身份自居,我们也不敢用你。”大乔勉强笑了笑,内心暗暗警醒一番。谢必安窘迫地避开她的笑容,轻声说:“所以刚刚得到消息,即将另有一队鬼差进驻夔地。领队人是范无救。”
毛太铭和大乔的脚步同时一顿。
大乔:“新增多少鬼差?”
“三百。”
毛太铭则是冷冷一哼:“连范无救也派过来了?阎王爷也真是不遗余力了。”
“毛小王,”谢必安苦笑,“再怎么样,阎王爷也算是您的远亲。”求您嘴上积点德好吗?
毛太铭脸色不好,但总算克制着没有翻脸揭穿这一茬。“鬼差到底有多少人?又增三百,是不是把所有的鬼差都送来夔地了?”
谢必安干咳一声,声音极细地嘀咕:“差不多吧……”现有鬼差有六百人,分了四百五十人入驻夔地。比起过去只有九十九人的夜行者团队,而且这些夜行者时不时还要抽调一部份人去其他九地援助处理紧急任务……嗯,真是风水轮流转,天道报应屡试不爽。大乔心想,这个风水转得也特华丽了些。尽管她早就预料到今天这种局面,还是克制不住地冲谢必安发火:“你们干脆把夔地纳为阴间地域算了。”
谢必安一句话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谁不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