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将一顶镶金带玉的白犀牛角交给侧女。“拿好了，”他说，“以后不要离身。”那顶尖角弯如新月，色泽饱满、体态圆润，通身刻有古老咒印，尖端镶着一粒杏仁状的宝石，宝石里有深深浅浅象树心年轮般的纹络。
大乔注意到那粒宝石和侧女额间的额钿一模一样。
“把弥尼印带在身上。”鬼王嘱咐说，伸手轻轻摩挲着侧女的额钿，“昆仑种，是昆仑老树花十万年才凝出来的种子，堪比玄机。目前整个灵界只有这一枚种子。”玄机有大气运，昆仑种有生息。鬼王说：“昆仑种一半镶在弥尼印上，另一半镶在你额前。这么做，弥尼印便成了你的护符——你在，弥尼印在；你不在，弥尼印碎。弥尼印可以为你护体，昆仑种可以为你护魂。”
大乔吃了一惊。弥尼印是修罗地的灵器，代表着整个修罗地的气运。鬼王身为修罗地之主，弥尼印算是他的半身。他这么做，不仅将侧女与修罗地的气运混为一谈，更将自己与侧女联系在了一起。
鬼王说完，笑盈盈地转过身来看向大乔。
大乔一悚，以为她非礼勿视又被猫先生逮了个正着，却听鬼王轻声说：“太铭，这件事不可随意外传。”
眼前场景又是一变，变成鬼王紧紧握着侧女的手说：“我算出这次施法十分凶险。可是这次之后，你们三代人与他的因果就了结了，不会象你所担忧的那般再延续给太铭。我只怕你……”
只怕你撑不过去。
侧女不等他补完最后一句话，便轻轻吻上他的手指。她声如莺啼，婉转动人，轻言情深：“有你在，我断然不舍得轻生。”
一道冷风刮擦着后背轻吟浅语地飘过去。大乔打了一个寒颤，回过头，看见一身白缎蟒纹长袍，束发冠玉的广覆天尊信步而来。
他和大乔穿身而过，一直走到茕茕孑立的侧女面前才停下来：“你换了额钿？”
侧女一惊，下意识抬手遮挡。
“很好看。”
侧女的手复又放下来，露出那流光溢彩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昆仑种。不知是不是错觉，大乔注意到广覆天尊的视线久久盘桓在昆仑种额钿上。她手心里全是汗：这不可能，广覆怎么知道会知道那小玩意儿的真实身份？可是昆仑种只是鬼王送给侧女护魂的东西，他拿去有什么用？
不过，广覆天尊真的注意过侧女的额钿吗？
大乔心中存了一点疑惑。
接下来便是两人共同施展溯血回踪的场面：侧女割腕滴血，广覆划阵；血溅之处泛起圈圈金银相间的光华；一圈套一圈，内圈顺时针旋转、外圈逆时针旋转，远古传承的咒文在圈里闪烁；周围的灵气被法咒唤醒，激流涌动，泛起陌生的微芒。黑暗空间里，以两人为核心，渐渐流淌出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河。河里缀有无数星光，扬扬洒洒，好像天上的银河从天而降，落到了凡间。
大乔也被这片法术致幻的美景震摄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如此美丽的东西。她慨然长叹，直到异变突然来袭——起初变化并不明显，只是银河最远处的地方爆出一阵强光，然后忽然熄灭了。接着，熄灭后异常明显的黑色沿流而上，逼至近前。与此同时，附近空气也被抽得真空，胸肺疯狂地扩张，想要吸到一点点空气。大乔突然意识到，氧气还是有的，空气里缺少的是灵气。她心生不妙，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发现整个视界突然黯了下去。站在星河里侧女首当其冲。那一瞬间，大乔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看见四面八方又卷回来的黑暗象雾水状的怪物般贪婪地吞下星河，又肆无忌惮地吃掉了侧女。她刚刚身形微晃，只是因为被黑暗里藏着的怪兽扑进了她的身体。
侧女无声无息地倒下去。在倒下去之前，脸上的雾气微微凝滞，就好像雾下的五官刚刚集成一个错愕的表情。她面向广覆天尊，有短暂的停顿，然后整个人都被黑暗吞噬了。
大乔惊骇莫名地瞪着这一幕。三十三年前玄机异变导致无数惨剧衍生，九尾猫侧女不过是其中之一。可是亲眼所见与亲耳所闻完全是两种感受，这一刻她甚至分不清压得心口发颤发痛的感觉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源于猫先生。至始至终，猫先生都没有现形，但是他的感觉一直和大乔的联系在一起。他象躲在大乔的身体里，借着大乔的眼睛回溯过往。因为悲伤，因为恐惧，无法面对一切美好的回忆，乃至后面接踵而来的悲剧。大乔仿佛听见了他的喘息，无法嚎叫出来的悲鸣，还有压在胸口无处宣泄的懊悔之情……她顺着猫先生的视角看着侧女倒下去，又看着广覆天尊在侧女身边短暂的停留，再如来时一样，轻飘飘地步入黑暗之中。
鬼王抱起倒在地上的妻子。钢铁铮铮的汉子，面对十万江山的崩塌也能不动声色，却在这时呜咽出声。他左手揽着妻子，右手托起弥尼印。白玉质的长角上镶金带玉，裂痕断开了角上连绵的咒印。两半对开的昆仑种此时不见其踪——弥尼印上多了一个坑，侧女额间则是一个干涸的血洞，一缕血痕斜斜划过侧女额面。
如果以前的弥尼印象个活物，现在的弥尼印就象行将就木的半死之物。它在鬼王手上抖震，强行散开一圈色泽黯淡的光晕笼罩住夫妻俩。这光晕没笼下多久，鬼王的肩头便缺了一块。
大乔以为自己眼花，直到鬼王又被看不见的东西咬去一块血肉。没过多久，他的身体便被咬得坑坑洼洼。但是他也恢复得很快，不断地失去血肉，又不断地愈合重生。一身玄袍被咬得破破烂烂，千疮百孔，整个人都勉力强撑着。与其狼狈相比，他怀里昏迷不醒的妻子宛如沉睡般安详。
鬼王朝大乔的方向推出一掌，低声说：“太铭，出去。”
毛太铭的声音在大乔脑海里回荡：“不——”一股强劲的气流迎面扑来，罡烈而不留情面。大乔被推出数米之远，感觉自己不中用得象个破布娃娃。她心下骇然，知道这是因为与猫先生产生了共感的关系。此时，猫先生象与她合体一般，带着她重新经历一遍过去经历过的事情。大乔的五脏六腑差点被震得脱口而出。她俯在地上，往前伸出的手碰上软绵绵的皮靴。
广覆天尊和猫先生就站在眼前。
猫先生的模样有些青涩，也许是眉目间那缕愤愤难平的颜色削减了他的年龄，看上去他和大乔认识的猫先生有些出入。此刻，他望着广覆天尊时还能流露出一抹孩子气的委屈。“广覆叔叔，母亲她……”
广覆天尊望着他，眉目不动、表情和煦。“太铭，你看。”
猫先生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手掌还没完全打开，里面爆涨的金光已经先一步流泄出来，将毛太铭整个错愕的表情镀上一层金箔。广覆眉目含春的笑容变得阴森森的，象上门索命的无常。
旁观的大乔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这真是猫先生的过去？
“这是什么？”站在广覆对面的毛太铭失声叫道，上下牙齿撞得咯咯响。
广覆摊平了手掌，露出一枚小小的虎形雕像，青铜质地，黄绿色的外壳上刻着看不懂的文字，整体呈卧虎状，尾巴向上勾卷。虎头上镶着一粒杏仁状的金色宝石。
毛太铭盯着那粒金石挪不开眼。
不对！大乔一个机灵，醒过神来，她扑向毛太铭。没想到那只是一道幻影，她穿身而过，从猫先生的左边冲到右边。“醒醒，猫先生！”她冲着幻影急叫。宝石流光溢彩，毛太铭死死盯着。
“这是梦！猫先生你从未见过虎符令，你忘了吗？”大乔看向广覆的手掌，掌上虎符已经化成一团氤氲之气凝而不散，金石里隐隐可见一点黑色物质忽隐忽现。大乔瞳孔一缩——靠，是瘟种！
原来一切铺垫都只为了这个！她扑过去，趁广覆五指未合拢之际一把夺下那枚虎符。广覆的幻影被她掌风一扑，烟消云散般没了，而她手心里硌着一小块冷冰冰的东西。她用力一捏，手里的东西便化为一缕黑气泄得干干净净。
大乔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猫先生，却被后者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她：“！！！”两只脚拼命踮高，双手猛力抠掰他的手指。“猫先生？！”这不是幻影？这是他的元神？！
“你做了什么！”毛太铭双眼充血地瞪着她：“那是我母亲的护魂符，你弄碎了，我母亲怎么办？”这就是他陷入昏迷，迟迟无法醒转的原因吗？大乔暗想：不是没有找到，而是因为瘟种化为他最想寻觅的东西，所以他狠不下心捏碎。
毛太铭脸上的金箔色褪去，一脸灰败地望着大乔。
“醒醒。”大乔费力的呼唤着。
他没有清醒的痕迹，反而是泪水夺眶而出；金色瞳眸暗如沉渊，倒映往事历历在目。过往有多少快乐，现实就有多么残酷。百年欢梦，桃源清影，最终归于梦魇，伤痕累累，无所掩遁。灵府上空的倒悬之剑阵阵嗡鸣，挟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压寸寸压低。从一开始，他就打算把自己的灵府刺个千疮万孔，以近乎自残的形式来赎还过去无知的罪过。大乔醒悟到这一点，心尖上阵阵地抽痛起来，她本来抠掰颈子的手伸长，指尖滑过他满脸冰冷的泪痕。
——我要看一眼虎符令，你帮我抢来。
——哪怕你得去送死。
原来他要看的不是虎符令，而是虎符令上有没有多出来的异物。
原来他想知道的，不是广覆是否在背后暗算了他母亲，而是想知道广覆是否夺走了护魂符。如果真的被他夺走了，那枚护魂符能藏在哪？当然是镶在了灵器之上。
大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与他四目相对，彼此望见彼此的心底。
双目已经赤红的毛太铭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愣，咯咯作响的喉咙里慢慢挤出两个音：“……大……乔？”
大乔冲他眨了眨眼睛，然后看见一只青白相间的手枯爪般从黑暗中探出来，握在毛太铭的手腕上。
“太铭，别闹。”
毛太铭这回彻底醒了，怔怔地偏过头。“妈妈？”
额间有个干涸血洞的侧女站在他身边，脸上雾气翻涌，遮掩了五官。“松手，乖。”
“妈妈。”猫先生不满地轻唤了一声，眼泪流得更凶了，他又叫了好几声：“妈妈。”好像要把几十年里在外飘泊的委屈一口气全叫唤出来。
侧女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些年委屈你了。在外面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次好饭吧？走到哪都怕被人暗算吧？看看你……都瘦了。”侧女干枯的手抚了抚儿子的脸庞。毛太铭痴痴地望着母亲那张看不见五官的脸。“太铭，过去的就过去了。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生活。上一辈的恩怨不应该牵扯到下一辈身上。妈妈不想看见你这样。妈妈希望你可以好好地过好自己的每一天。”
毛太铭抓住她的手，小猫似地蹭了蹭。“不，妈妈……”
侧女脸上的雾气渐渐化了开来，露出原本的黛眉、红唇——
“去做你的选择。”侧女说，“不要被我们所牵绊。选择你所选择的，选择你的命运。”她转头看向大乔。
大乔这时才看清她的脸，吓得倒退一步。
泛着水意的杏仁虎瞳静静地凝视她。她和侧女，象互为照镜的人，镜里镜外，一模一样的面孔。大乔一下惊得说不出话，心口嗵的一跳，像被锤了枚钉子钉进肉里，心头扎扎实实的痛了起来。她惶恐地看向猫先生泪痕未干的脸，所有疑问都卡在喉咙眼里不上不下——
“猫先生，为什么她……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对，这不可能！”这一定是因为他梦还没有醒的缘故。可是会有人忘记自己母亲的长相吗？大乔张口结舌，一时间无法成功组织语言。她吭哧了半晌，最后只能问：“猫先生你对我那么好，是因为我……我……像你母亲？”
她不敢置信，又十分害怕答案。如果真是因为九尾猫侧女的关系才获得他另眼相待，大乔瞬间觉得自己成了个笑话。她是仗着他在乎，才敢连灵识带元神闯入戒备重重的灵府；她是窃喜他在乎，才与他朝夕相处同栖一檐；她更是仗着他在乎，才敢把自己灵府里的秘密展现给他看……连亲爸都不知道的小秘密，她不在乎让他窥得全貌，甚至为他眉目间流露出的那一份担忧而感到窃喜……
饕餮曾说过：“你和他很难有结果。”
大乔不知为什么，就突然记起了这句话。她屏着呼吸看向毛太铭，想听他解释，又害怕听他解释。
所谓“很难有好结果”，是因为饕餮见过侧女，知道侧女的长相，知道她符大乔不过是个失怙孩子纪念母亲的“替代物”？ 她这么一想，脑子空了、表情白了，心里被挖出个洞，血汩汩的，堵也堵不住。她看着他，心想“只要你说不像，我就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毛太铭哧的一笑，不否认也不承认，朝她隔空推出一掌。她第二次享受到被人一把推开的待遇，象风吹开的蒲公英般絮絮扬扬地飞了出去。
数千把灵剑悬在头上，擦着她的头皮掠过去。这一次，任何一把长剑都静止不动，她分毫不伤地被逼出毛太铭的灵府，滚回自己的身体里。轻飘飘的身子重重一坠，落在软绵绵的床铺上。她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能感到一股冰凉的鼻息喷在颊边。有人用冷冰冰的手指在她颈侧轻轻划了划。
“忘了今天的事。”比他承认两者长相相似还要让她伤心。
“……别让我恨你。”她没听得太清，脑补了一番立刻泪如泉涌。
第二天睁开眼睛，她妥妥躺在自己床上，眼框里酸酸胀胀，满脸都是泪干后的紧绷感。窗户还留着一条缝，冷清清的晨风撩开纱帘慢慢灌进来。大乔起身，忽尔一愣——正对面的是衣柜，衣柜旁边那间新隔出来的门不见了。她跳起来，光着脚在那堵白墙上敲打了半天。实心的，没有空荡荡的回音。她不死心，又把楼上楼下所有的门都打开一一察看，又把所有的墙都摸过一遍。
没有，没有，全都没有。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她，再没有别人。
大乔独自站在死寂的咖啡屋中央，良久，才蹲下去象鸵鸟一样把脸埋在臂弯里。
她没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