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人间三年如白驹过隙。
谢必安约了大乔在城效的一间高档茶楼里见面。开茶楼的是妖族一只刚提阶到法真相（人身）的母山羊，人长得很灵性，走路特别有精神，就是一光脚丫子也能踩出“得、得”的响声。毕竟她是带蹄的动物，在这方面进阶得不算太成功。此时，茶楼老板娘踩着尖蒂的高跟鞋给鬼差头头上了一壶芬芳浓郁的铁观音，并冲他谄媚一笑。
自三年前鬼差入驻后，夔地变相成了阴间殖民地。除了鬼差，其余种族——夔地主要是混血妖族、法真身和法真相的弱势非人类集聚地——都自觉成了二等公民。对谢必安这类一看就是阴间管理层的人不自觉地露出讨好之色。谢必安虽然没有实名，实际上已经成了夔地名不正言不顺的首脑人物。在他的领导下，总算维持了夔地大面上的“国泰民安”。只是虎符令一旦现世择主，夔地就会恢复自己的秩序。谢必安一直盯着夔地的变化。
他吹开了茶水上面的浮叶，眼角瞥见门口闪过一道人影，立刻挺直身，朝茶楼门口招手：“大乔，这边。”
大乔走过来。这几年里她越发出挑，头发越剪越短。去年甚至贴着头皮剃个门儿清，现在好不容易长长了一点，看上去象极了一个清瘦少年。她不显山不露水地往谢必安对门一坐，单薄的身子里散发出一股质如重铁般的煞气，寒得谢必安直嘬牙。
是怨气！谢必安不动声色地顶了顶眼镜框。
夜行者组织被解散了——这件事确实是阴间做得不大地道。两年前，多数夜行者自发地协助鬼差攻击一个邪教驻点时，十二位夜行者冲在最前面开路，结果壮烈成仁；阴间趁此机会提出夜行者“资质良莠不齐，不堪大用，予以解散，请各位回家养老”，然后半毛钱遣散费也不给地把人给轰走了。虽然对其他夜行者不厚道，阴间却特别厚待符大乔。有很多原因，虽然嘴上不说，大家都却心知肚明。
茶楼老板娘新上一杯热腾腾的铁观音，冲大乔妖娆一笑，转身扭着腰“得、得”的退了下去。
大乔摩挲着茶杯把手，半垂着眼睛问：“又找我干什么？有虎符令的下落了？”这三年来，她象溺水的人抓住救命草似的到处追查虎符令下落。谢必安也一直表示阴间愿意卖这个人情给她——只要有了虎符令的第一手消息，立刻就通知她。既然夔地注定要认主，为何不给自己找个熟悉的人做邻居？
谢必安轻咳一声，说：“那个……还没找到。我找你是另有一件事需要你协助。”
大乔轻轻一笑，目光里含着讥诮。“什么事？”
“三年前的瘟种你还有印象吧？”
这一次大乔眼睛眯了起来。她和撒瘟种的那家伙大仇不共戴天！可是现在不是表现出来的时候，她按捺下心中躁怒，慢腾腾地反问：“那是你们阴间的差事吧？现在都没抓到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可别提什么组织夜行者再配合他们行动，现在夜行者已经不存在了。
谢必安脸色微微一黯：“不错。那家伙滑得象个泥鳅，每次捉了个影，就被溜掉了。不过，不是瘟鬼的问题。”
大乔微感困惑地抬起眼睛。她有一双很精神的眼睛，闪闪发亮，茶晶色瞳孔，里面的结晶纹络纤毫毕现。她的眼睛会说话，往往嘴还没有动，已经教人先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些端倪。谢必安垂下视线，静看了一会杯里荡起的浅浅涟漪。
“前一段时间人界有个变态囚禁并虐待女孩的事……”
“我知道。那案子已经结了。”
谢必安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又用手抠抠鼻梁。他顾左顾右而不顾正对面的大乔。“嗯，就是那个变态。他在看守所里咬舌自尽了，所以鬼差去提魂，结果从残魂里发现了一枚拳头大小的瘟种。”
大乔挑了挑眉。瘟种在体内潜伏的时间越长，数量也会越多。当初折磨她和……猫先生的瘟种不过是鸽蛋大小，就让人痛不欲生。而死变态魂体里竟然蕴育出一枚拳头大小的瘟种，已经十分可观了。她事不关己地问道：“哦，捏碎了？”
“嗯，碎了。”
大乔呷了一大口铁观音。“碎了就好。该干啥就干啥去吧。”开玩笑，一百五十个鬼差在夔地乱窜了三年，还没逮着这个瘟鬼，难道她符大乔一出马就能手到擒来？大乔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从来不会头脑发热，于是她委婉地拒绝谢必安，准备滚回去继续守着她的五亩三分地浇水。说起来，四号坪小区也是个巨坑，不守着不行。
她刚刚撑着桌沿站起半个身体，只听对面谢必安语速超快地道：“那具残魂里不仅有瘟种，还衍生出了魔性。”
大乔动作一顿，慢慢坐回去。“魔性？”意思是说死变态刚刚瞌上人族的眼睛，接着就变成了魔物？她皱眉。如果夔地有了魔，那事情可就麻烦了。瘟疫是人界的致命传染源，魔性则是灵界的致命传染源。灵魂一旦沾染了魔性变成魔物，便万劫不复。一日为魔，终生为魔，并且魔性始终以一种很诡异的方式散播到四周。
人、灵两界，天地人三疆，唯瘟鬼与魔物见立斩，一刻都不容迟缓。
就象生化危机里的皖熊市，只要发现了魔踪，整个夔地的警戒级别都要提升到最高级。既要防止魔物杀人，还要防着魔物象僵尸一样把病毒传染给别人。魔族背道而驰，率性而为，时而意识清明，又时而疯癫狂悖，他们连自己都控制不住想要自我毁灭，更是不遗余力地想破坏周边一切事物。聚集魔物的栖息地称为“魔渊”，是个巨大且深不见底的深渊。自古以来，通往魔渊的单向通道一直在仙廷边界。魔渊里的魔物要想爬出来祸害其他地区，只能取道仙廷；当初仙廷为两界之首，为表率众生，整个仙廷的仙家都做了抗魔第一线的卫士。不过现在想取道仙廷出现在世人面前也很困难，因为两千年前广覆天尊已经把所有能出入仙廷的道路——登仙台一一摧毁。只有天尊大圆满以上的仙魔方可凭借自己的实力出入仙廷。幸好两界灵气稀薄，世界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实力这么杰出的人物了。
大乔首先想到问题出在瘟鬼身上。
谢必安予以否认。“不是。那粒瘟种只是潜移默化改变了变态的精神状况，”也就是说，现在瘟种不仅仅是给人带来身体上的疾病，还可以带来精神上的疾病。
“那魔物自行转化而成，弱得很。”
自堕为魔，又弱得很——大乔微微松了一口气。“杀了？”
谢必安一僵。
大乔皱眉。
“也不能怪他们。”谢必安避开她的视线，喃喃自辩，“去提魂的两个鬼差都是新手，这世间又很久没有出现过魔物了，突然冒出来一个，谁不吓得吱哇乱叫？”
所以新手鬼差光顾着自己去吱哇乱叫了，忘了给那个据说“很弱”的魔物致命一击？大乔“呵呵”一笑。
“没有六大神火三大真雷这等驱魔克邪的圣物傍身……谁敢近魔物的身？大家都怕被传染啊。”谢必安顶了顶眼镜框，心里直嘀咕：几个鬼差来勾个魂而已，谁会带一把南明离火？随身携带危险物品，万一擦枪走火怎么办？怕是要把自己烧得骨头渣渣都不剩哦！况且南明离火就那么一小簇，用完即止；还是朱雀族看在人情往来的份上吐出来一点给阴间镇地用的，时时刻刻都供在阎王殿的莲花宝座上。抠一丁点星火苗子出来也要备案登记、层层审批，不把头发等白、错过五世轮回怕是不能等到审批结束。唉，愁死人的官僚主义。
大乔虎虎生威地盯着谢必安，气得笑了起来：“拿不到六大神火三大真雷去消灭魔物，你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谢必安亲眼见过符大乔的神通，是少数几个知道她有驱邪破魔神通的人。
他不说话，顶着一脸“大兄弟你帮我这个忙，回头我给你发钱”的木雕表情回望。
大乔缓缓起身，浑不在意地说：“上报去吧，鬼差先生。走流程，然后多带几个老练的鬼差……呃，那个啥？顺便把南明离火也带上，然后给夔地来个地毯式搜索，一定能把那个小魔物找出来烧死。”反正你们有一百五十个鬼差在夔地乱蹦乱跳了，再多来几打也无所谓。再弱小的魔物也做不到“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定会翻出一点花样出来让人注意到它。不急。
谢必安立马跟着她站起来。“五千！外加中阶灵石十二枚。”他开始亮底牌。
呵呵，五千就想叫人卖命？大乔哧的一笑。魔物是什么？病毒感染源，鬼差都会吓得回避，难道她不想回避吗？她用眼神告诉鬼差头目，打发乞丐不带这么打发的。
“中阶灵石二十枚。现在灵石矿快挖空了，用一枚就少一枚。你不想提升位阶吗？天君？天尊？至尊大圆满？灵界排名前十！”抠门的谢必安追在后面。
大乔快步疾走，一边无动于衷地拒绝道：“抱歉啊，我这个人没什么野心，提不提位阶都没关系。实力越强，责任越大，我懒，这责任我就不担了。”她有神通伴身，有玄机气运护体，刀口舐血的日子过得多了，也就没什么想法了，只想有朝一日金盆洗手、安逸终老。鉴于前任地主送了一套房子给她，她无以为报，只好决定守着对面的四号坪小区打几百年夜更。其他的事？呵呵，怕了，怕了。
“这样吧，这次的任务让阴间额外给你五十万阴……不，阳间币！”
大乔终于抽空拨冗回头望了一眼。
谢必安摸到一点门道，掩不住的喜形于色：“五十万阳间币外加中阶灵石五百枚。不错吧？”五百枚灵石，足够她窜升到天君位阶了。
大乔却为另一个数字而沉默：这位大佬怕是没怎么在人界消费过吧？到现在还弄不清楚“钱”的概念。为了验证，她试探地问道：“五十……万？”万字咬得特别重。
谢必安竭力端着一张扑克脸：“万！”一锤定音。他还不知道自己通身被戳成了透明窟窿，里面藏的什么馅都已经底掉，赤裸裸地摊在大乔眼前。大乔差点笑到捶地，同时暗暗后悔以前还是太傻了，竟然没有看出这一点狠狠地捞他一大笔。她叹口气，就地论价：“大哥，你是让我去摆平一个魔物你知道吗？魔物是什么？弄不好就会传染人……”
“一百万！”谢必安咬牙加价，脸色都青了。
“你知不知道阳间币分了很多种？现在给你们阴间烧纸币都有人民币、美元、欧元和英镑的差别。你一口阳间币，是想给我日元呢？马克呢？还是人民币？欧元？”
谢必安眼角直抽抽，无形中他又一次暴露了自身短板犹不自知，还坚持着咬牙问：“你想要哪种？”
“当然是英镑！两百万英镑！”
“两百万！”抠门地主惊叫，压根就没注意到后面缀着的单位名称，他在意的是那个数字。“你怎么不去打劫？”他很快就意识到大乔确实在打劫——劫的就是他。他疲惫地捏捏鼻梁，好声好气地商量：“大乔，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不知道整个夔地的开支削削减减，还是一笔很庞大的数目。”两百……万！想想就肉痛心肝儿颤。
大乔冷冷地盯着他，一副绝不妥协的模样。
谢必安有苦说不出。他也只是听命行事的中层管理人员好不好？他压下身段低声下气地问：“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你就不能打个折吗？”这不是她第一次敲竹杆。三年来每次拜托她办点什么事，她就要一笔钱。要的金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一次，谢必安彻底被“两百万”这个数字惊倒了。
“我不要灵石，两百万英镑不能少，然后折合成人民币并且是税后金额打到我帐上。”谈到钱，大乔不怕伤感情。
谢必安眼皮急跳，梗着脖子道：“那我宁愿去阎王殿申请取用南明离火！”
“那也不错。”大乔点头赞同，八风吹不动。
谢必安恨得牙痒。南明离火是一次性消耗品，就剩一点点，用一点少一点；朱雀族远在黄海，该还的人情债早还了，哪里还肯再给一簇南明离火？阎王爷是失心疯了才会把那一点火种交出来给他去弄死一个小魔物。他默默地说服自己：南明离火价值千金，南明离火价值千金，南明离火价值千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比起价值千金的南明离火，两百万纸币能有多少斤？他终于勉强笑出来，说：“好，两百万……”
“英镑！”大乔提醒他。
“英镑，”谢必安气若游丝地附合。
“折合成人民币打到我帐上，税后！”
“行行行，老大，都依你。你看什么时候……”
“等钱到帐，就开工。”大乔微微一笑，潇洒转身。大概就是从这一天起，前任夔地之主广覆天尊一手创建的夜行者组织便发生了质的转变。而谢必安，则花钱又买到一个血淋淋的教训。这时他还没有醒悟，只顾着冲大乔的背影咆哮：“早点找到那个魔物啊！可别拖久了啊！”就和当年瘟种一样，拖的时间越长，灾变系数越大。再不好好收场，夔地就没了。
大乔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三天后，“大白兔奶糖”在微信上发来个歇斯底里的黑兔子掰胡萝卜表情：“符大乔你特么是吸血鬼吗？！”然后是将近两千万人民币到帐的短信提醒。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大乔笑咪咪地亲了亲手机屏幕——曾经恪尽职守廉洁自律的夜行者奔着勒索阴间鬼差的康庄大道一去不复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