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胡闹!
毛太铭抬头,看见黑暗中散发着淡淡乳晕的灵识蛛网铺天盖地的铺将下来,他瞳孔骤然一缩。那一瞬间,吞了符大乔的心都有。尤其是他看清灵网之上,还有一个与真人无异的元神娃娃也义无反顾地扑将下来。他忍无可忍,终于嘶吼出声——
“符、大、乔——!”
到底还是把灵府之上密布的长剑撤开一边,把那网还有那人都收进了灵府里。
大乔身坠无边黑暗,本就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往下掉。她看不见毛太铭元神在哪,想来他压根没听见自己在耳边的低语。但是又坠了一段距离,下面几千柄倒悬在灵府上方的宝剑让她冷汗唰的一下就出来了。她已经知道那些物件不是摆看用的,撞上去就是羊入虎口,自己把自己当成送上门的美食去喂人了。
她时刻游走在刀口舐血的生活,看来得戛然而止。
冥冥中一声凄厉的嘶吼:“符、大、乔——!”下面的剑阵忽然撤出一个缺口。
大乔眼前一花,然后就落在了一片空地上。四周是一圈游廊走檐,廊柱围壁上雕花繁复,异常精美。园子里也有矮木丛花,砖缝里新钻出点点嫩芽。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贴着脚脖子过去,撩得一片低叶簌簌发声。不过是个游廊小院,却处处透出低调奢华的味道,比天上的仙廷玉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有一点,唯一和她的祭台灵府相似之处,就在于这座宫殿也是白玉质地。无一不白。哪怕是新翻出的泥土,也是莹润的白玉颗粒。
大乔只呆了一息的功夫,便想起了冒冒失失闯进来的真正目的。可是要她真正动一动,却茫然没有个头绪。她对比了一下高空俯瞰图,竟然找不到方向。娘哎,她仰头无语问苍天。这灵府之上是不是铺了一层镜花水月镜?从上面看到的,和实际融汇进来的,完全不是一个景啊!
这时空中响起毛太铭闷闷的声音:“贴墙走,出门左拐是大门,不送!”
大乔跳脚。“我就知道你不是真晕。你一个人闷头苦干,其实是找瘟种吧?”大乔怜悯地看了看四周一片浮白的玉质建筑。
空中半晌没有声音,过了一会才接着说:“你既然看过了,就知道凭你那三脚猫功夫根本帮不上忙。快出去。别帮倒忙。”
帮倒忙?大乔张口结舌,然后呵呵地气笑了。想她符大乔纵横灵界十年,多少血雨腥风都见识过了。不过是一座玉做的灵府,难道她还找不出那一点黑色杂质?“你别小看了我,我告诉你。”她昂着头对空气嘶吼,“我运气可不是盖的。说不定你还没找着,我就先帮你找着了!”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找得到。”
仔细听,会发现猫先生声音里隐藏着一丝虚弱。
大乔哼哼:信你个邪,你要是能找得到,需要闭着眼睛闭那么久吗?你说我找不到,我偏要试着找出来给你看看。大乔环顾四周。
她人在毛太铭的灵府里,感知自然和毛太铭的联系到一起。再加上大乔本来也不是个擅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哪怕是站着不动,毛太铭也立刻猜出了她的想法。空中传来毛太铭略带警告的声音:“出去,符大乔。我不需要你帮助。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出去,就算是帮我一个大忙了。”
大乔嘿嘿一笑,自娱其乐地反问:“你是怕我窥见你的隐私吧?”
灵府除了是灵识的储藏所之外,还是蕴生灵智的地方。每个人最隐讳的,哪怕是自己都忘了的秘密都会深深埋在灵府里。窥人隐私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大乔曾被迫和猫先生一起共享自己的隐私,她觉得自己知道如何在灵府里窥探隐私,于是率性地挥了挥手,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她说:“你放心,如果灵府的墙上出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画面,我会第一时间捂住自己的眼睛,塞住自己的耳朵,还背过身去,绝对不偷看不偷听……”
“左拐,出门!”天空上猫先生的声音机械得象是在播放一段录音,但其中执拗的成份表现得一清二楚。“好走,不送!”
大乔愣了愣,心想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么害怕人知道?早知道就请杨启铮过来摸脸了。这念头一转,忽然惊觉四周情形不对。她甚至连眼都没眨,只是在猫先生说话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天,在那之前,她甚至还环顾了四周一圈——而现在,小院子没了。
她站在一座中式典型的二进院院中间,身后是坐北朝南的正厢房,厢房门前栽着两株西府海棠。正是花开艳丽的时候,空气里都带着蜜一样淡淡的甜味。
大乔又愣了。
在这片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居然出现了颜色?花瓣微艳偏粉的红色象某副嘲笑的嘴脸似的撞进大乔的意识,撞得她眼冒金星。
还有气味。淡淡的花香,荡漾着甜蜜的气息。
这里是什么地方?大乔看了看天,天是蓝的。日光正好,教她的影子在脚底深缩成一团。她好像在做梦,又好像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试探地叫了一声:“猫先生?”没有人回答她。好像她一脚踩进了某个时空的裂缝,已经脱离了原有的宿居点。 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一个名字叫毛太铭的猫先生。
大乔听见背后的响动,她回过头,眼一下直了。
从正厢房里走出来一个温婉娴静的身影。穿着古袋绸裙,即使只是一身家居的懒散装扮,也能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大乔心想,这必定是个绝代佳人了。但无法确定。因为她可以看清马面裙上每一道皱褶,看得清每一根垂落的发丝,却看不清脸。那脸上仿佛罩着好几层看不见的纱罩,又象是蒙了一团雾气,人在咫尺范围之内也不见真容。虽然看不清五官,但额间镶了一粒杏仁状的金色宝石,熠熠生辉,让人印象深刻。
她的声音极其动人。
“太铭。”音婉如青鸟鸣啼,一字可成歌。
大乔一听到“太铭”两个字就震住了。啊,她想,完蛋!这海口夸大了。刚刚才保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转眼全都犯戒了。不过,猫先生这隐私展现方式也太诡秘了一些吧?说好的投影呢?壁画呢?怎么就能让观摩者身临其境呢?防不胜防,这是作弊啊!她泪涟涟地转过身,果然看见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小男孩从大门处一路欢快地蹦跶过来。
丱发黄衫,漂亮得象朵刚刚开苞的花。
大乔心里某个角落被小小地撞了一下,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好漂亮的孩子。说起来,她是第一次看见猫先生小时候的模样,瞬间就把刚刚“非礼勿视”的承诺丢到爪哇国去了。她情不自禁地蹲在原地,展开双臂等着他过来。近了,可以看清他脸上漂亮的眉型,更近了,还能看清嘴唇上粉嫩粉嫩的颜色和额角闪闪发亮的汗渍……
她心里超猥琐地想:抱一个,抱一个,让阿姨抱一抱。虽然这只是幻像,是猫先生心中最珍惜的一段记忆,真正能抱住他的应该是身后站在正厢房门口的女人——九尾猫妖侧女,猫先生的母亲。但大乔还是想假装能抱住他,等他穿身而过以后,她这一生就有一段以后独自一人时也能细细品味的回忆……小猫先生冲过来“嗵”的一下撞进她怀里,又被弹回去三步远。迎面相撞的大乔脸都差点被他砸扁。
大乔:“!!!”她保持着张臂抱人的姿势,僵在原地。小猫先生则揉了揉撞得通红的鼻子,眼泪汪汪地看向大乔。然后他眼睛一亮。大乔心生不妙,这小猫崽子好像能看见她似的。难道现在不是记忆幻象,而是元神本色演出?如果对面是幼儿版的猫先生元神,那她信誓旦旦保证不偷看不偷听的形象就真栽地沟里去了。大乔想偷偷开溜,假装自己是道残影从旁借过……小猫先生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大乔!”然后飞扑入怀,搂着她的脖子“啾”的一下,糊她半边脸口水。
大乔懵了,抱着软绵绵的小可人儿半晌不敢作声。所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回忆杀?还是真本色演出?性格超恶劣的猫先生是不是早就看出她不能信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承诺,所以给她补了一堂什么叫“偷鸡不着蚀把米”的课?她把人抱开一点距离,脸上神经线剧烈抽搐,终于调整到沉痛忏悔模式,她伪装痛心疾首地开口:“猫先生,其实我……内内个熊啊!”一下没控制好情绪,粗话爆口而出——她手里根本没人!从怀里小心翼翼捧出来的,根本就是一团空气!就这团空气,还把大乔吓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三魂没归位,去了西天下象棋。
大乔:去他爷爷的祖宗十八代怎么骂来着?
眼前突然一花,场景又从三进院的正院突兀转换成个春意盎然的后花园。
大乔终于明白她仍然处在猫先生灵府里,并不是被他一脚踢到某个空间裂缝去了。而且她正十分光、明、正、大地观摩猫先生心底最深藏的隐私。没办法不观摩,小屁孩都直接撞进她怀里带动她做群众演员了,她能不看吗?
后花园里,正在修剪花枝但依然看不见脸的侧女旁边,站着一个披肩长发宽肩细腰的男人。大乔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猫先生的父亲。继侧女之后,鬼王彼质尖顶也出现了。她能看清鬼王的模样,有三分和猫先生相像。因为和妻子在一起的关系,已经隐隐出现法令纹的鬼王眉目异常柔和。从大乔站的角度,可以将他脸上的柔情一滴不剩地看在眼里。大乔一阵恍惚。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深情好老公款的男人竟然是那位性格超恶劣,动不动就发脾气的猫先生父亲!相似的面孔,父子两代人个性差距竟然有这么大?
夫妻和睦相处的场景象被定格的老印象一样牢牢锁在大乔眼里。类似的场景又换了好几个,走马观花似的。大半是两夫妻在一起,偶尔有小猫先生在中间客串,大乔眼前活灵活现地展现出一幅幅人伦美景。
可是,这些普普通通的场景对猫先生来说,就是他深埋在灵府之中,需要倒悬数千柄灵剑看守的秘密吗?
大乔一时间有些看不懂了。和她祭台上血封大咒相比,这个灵府里藏起来的回忆简直是太过美好,好到了不真切的地步。她可以理解猫先生小心翼翼珍藏这些日常生活片段的心情,但是心底又隐隐感到不安,总觉得太过美好的背后有一个很不美好的怪物正血色狰狞地等着他们。
说时迟,那时迟,一阵阴冷刺骨的风突然擦过后背,刺得大乔胸膛一挺。她习惯了毛太铭灵府里四季如春的暖煦岁月,突然感到一阵阴风,便下意识地回头望过去——
她到底想看见什么呢?
后来大乔为了这件事感到深深的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