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之种起源于人界。过去因为大范围传染病而死去的人魂集聚了不少怨气。这些怨气经年累月不散,渐渐变为一种伤身伤魂的毒气。之后又有人不断沾染到这种毒气而死,数百万数千万人困在这种毒气里,象是天然盅钵里的活体,重复多次后便诞生了自带瘟疫之种行走人间散播疾病和死亡的瘟鬼。
既然是鬼,便和阴间脱不了干系。不知那只流窜到夔地拈市的瘟鬼是不是和阴间有联系,大乔暗想。一出手就能让符家村半数虎妖中招,手段高到连天君大圆满的符爸也不能马上查找到播下去的瘟疫之种,这种瘟鬼的位阶怎么也该在帝君中段之上吧?阴间一再保证发现瘟鬼立即扑杀,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替自己留个后手?历年来出现在公众视线里的瘟鬼,最多也只有真人阶的实力,根本不值一提。但大乔也必须承认,瘟鬼象某种大杀器同,对两界都是一大威胁。鬼族日益强盛,手里肯定有一些其他地域其他种族都不知道的底牌。不知道这些底牌里是不是包括了瘟鬼。
那个叫谢必安的鬼差一口气从阴间拉了一百五十个人的队伍,一来就控制住夔地的“心脏”海通大厦。如果阴间的目的是吞并夔,那么是鲸吞蚕食,还是一口海纳?如果是鲸吞蚕食,他们为什么要带一个帝君级的瘟鬼过来作恶?难道除了阴间的人之外,其他地方的人就不是人吗?难道他们想为这片乱序之地再加一把混乱的调味料吗?
鬼族!
大乔看了一眼并肩齐行的毛太铭,再看看四周灯红酒绿的繁华夜色。他们在医院盘桓了一天,现在拐着弯回咖啡馆。因为鬼族派人在附近搜索,一下公车两人便挤入人流拥挤的步行商行街,把气息藏在人群里。这种集聚人气隐藏自己的效果即使脱离人群,半个小时内依然有效,足够迷惑咖啡馆四周徘徊的异类了。只不过一条街的区别,咖啡馆周围门可罗雀,而步行街里挤得摩肩擦踵。哪怕是一家巴掌大小的店面,里面都堆满了人头。看得大乔眼热不已。
“怎么?”毛太铭福至心灵,突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了,凑过头来悄声说:“羡慕别人生意好?”
也是。她开个咖啡馆跟开个鬼屋没差别。别人开鬼屋还能卖张门票赚点茶钱,她呢?偶尔被人推开门,还要倒贴几杯茶的钱出去。一点夜行者的补贴津费全填在不赚钱的生意里了。真是个败家娘们。
只听败家娘们悄声说:“我以前就有一个梦想,长大了开一家小门面,卖吃的也好,卖喝的也好,每天只有那么几个会光顾的老顾客,点一杯茶、一杯咖啡,或是一块蛋糕、面包,便坐在我的店里一边吃一边翻翻报刊杂志。空气是甜的,音乐也是甜的,大家相安无事,各有一个固定的角落窝着。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笑一笑,便要续个杯,再加块蛋糕之类。”
毛太铭没有作声。
“然后有一天爆出个大新闻,好多记者跑来采访我的店。原来那个常常点一杯加奶精咖啡就能坐一整天的女人——她是个作家——获得了最新一届文学大奖。这个作家接受采访时提到了我的小店,说我店里有一股甜甜的的味道。就是那股甜味儿给了她很多创作灵感。”大乔想起那个抽烟喝酒生冷不忌,扎个马尾也显得很痞的女流氓,想她半夜不睡觉,光着脚贴在落地窗前落寞地凝视窗外,喷一口烟那窗上就会氤氲一大片。看见大乔她只会叼着烟说:“喂,给我来一杯加牛奶的咖啡。牛奶越多越好,咖啡越少越好。”她那么爱写东西,却成了一个夜行者。文不成武不就,最后变成了一具没有尸体的浮尸,静静躺在她的灵府中。那么多个恶梦里,她总是第一个睁开眼睛,目无焦距地看过来——
毛太铭突然走开,把她留在原地。
周围黯淡的招牌灯光红的绿的黄的,在她身上脚下融成一个大杂烩。那些不知内情的懵懂凡人们,成双成对,三三俩俩结伙而行,他们欢声他们笑语,他们享受着这种旷日持久的盛世太平,从未想过在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一群异类捍卫着他们的尊严。灵界和人界距离那么近,近到她就是站着不动,也会被不知情的人从后面撞一下肩,说一声对不起就颊面生风的过去了。灵界和人界的距离又那么远,远到这边兄友弟恭,那边却在厮杀互食。这两个世界重叠了数千年数万年之久,终于还是各守各的规则,开始貌合神不合的互相悖离。
她在这边长大,却要在那边挣扎求存。她在那边挣扎,偏要一回头就看见这边的繁华背影。好累。
大乔闭上了眼,直到一杯热呼呼的什么东西贴上她的脸,她才重新睁开了眼。
一大杯热呼呼的原味珍珠奶茶贴着她的脸。毛太铭自己也有一大杯,正吸得稀里呼噜。“这东西喝多了不好。人类就搞些伤身的破玩意儿来折腾自己。里面放的香精色素可以毒死一只猫了。”毛太铭叽哩咕噜地抱怨,最后却出其不意地来了一句:“不过偶尔可以喝一次。因为是它是甜的。”
甜的——莫名就勾起了大乔的悲情。她吸了一口,浓浓的奶香,好甜。
一叠开了包的餐巾纸递到她眼前。
“把脸擦一擦。幸好不化妆,不然糊成一团会难看死。”
大乔怔怔地接过一张餐帐纸。往脸上一贴,就吸了水变成湿糊糊的一坨。有几个粉红年纪的少女嘻嘻哈哈的穿过去,目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仿佛在看一对刚刚吵架又刚刚合好的情侣。有艳羡的,有妒嫉的,都不妨碍她们脑补之后的流露出罗曼蒂克的表情。
这一瞬间,梦幻而又真实的世界透过这些毫不知情的人,距离如何之近。
大乔啜着超甜的奶茶,脸上糊着湿到能滴水的纸巾,就站在步行街的中心广场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一场延续了七年还没有尽头的恶梦,此时划上了一个短暂的休止符。
有人、有亲人、有朋友、有恋人……大乔几乎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平凡的人了。不是什么虎妖,不是什么夜行者,没有因为顶头上司突然去世而搅得焦头烂额的一堆烂摊子,她喜欢的那个人也喜欢着她……还有什么比这一刻感到更幸福呢?
如果这种假象没有被打破就好了。
有人从后面一把拽住她。
“大乔!”毛太铭猝不及防地伸手捞人,被大乔身后一跃而过的两个影子拖住。缠斗的三个人都不是人类,但是都很收敛的没有使用异能。突发的这一幕把四周流水似的人群都看愣了。一时半会,竟然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夔地符大乔!”有人贴在她耳边语速极快地说:“好好谈一谈如何?先叫他住手,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得没法收拾。”他的声音用了加密术,只传给了大乔和毛太铭。从大乔耳侧飘出一根蛛丝般的纤线,肉眼完全看不见,但是非人类的眼睛仔细一点,可以借着敏锐的直觉来捕捉。大乔看着那根丝飘到了正在上演武打片的毛太铭旁边,一碰就散了——这个人的声音就是用这种方式传递给了毛太铭。
大乔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猫先生!”
那两个缠着毛太铭的黑西装男士应声退开,灰头土脸地站到一旁。其中一个被毛太铭砸了一头一脸的奶茶汁,咖啡色浓浆正顺着他坚硬的面部线条往下滴答。
毛太铭站在原地不动,神色肃杀地望向她……不,是望向她身后。他右手粘粘糊糊的全是奶茶,正滴滴答答往下坠,他的手指一曲一张,象猫从肉团团里探出收回尖锐的趾尖一样,睁眼闭眼全都能感受到他一身收收放放的杀意。
“谢必安……不,白无常大人,”毛太铭咬牙切齿,声音同样是细细的一丝飘过来:“你们阴间的吃相太难看了吧?”
大乔也退开一步,侧头看向贴在身后的人。
他也穿着西装,不过是白色的那种。一身半正式打扮,象一个规规矩矩坐公司办公室当中层管理的人。人很瘦,气质很阴郁,鼻梁上跨着一副扁方扁方的透明框眼镜,目光从眼镜后很严肃的透过来,盯着毛太铭。大乔一看他那副眼镜就知道是个装饰,可能是想多少遮挡一些直锐的视线,不过这副眼镜只会让他更像个万年堵男厕所门的教导主任。最刻薄不好说话的那种。
周围的空气又开始流动起来。围观的人三三两两地散了去。
谢必安挥手叫手下退开,自己烦躁地梳了一把头发。“符大乔,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开进来,不是想抢你们的地盘。四处找你,也不是想威胁你,就是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呵呵。”毛太铭一边用纸巾擦着手,一边慢慢地走到大乔身边。身高上两个男人旗鼓相当。但是毛太铭的气势莫名地逼人,阴测测的谢必安先生也只剩眼神刀子似的直来直去,比气势他比毛太铭低了不只那么一截。或者正如他自己所言,因为只是来谈判的关系,态度特别好,姿势特别低。在毛太铭咄咄逼人的视线下,谢必安退而求其次,把视线转向了大乔。
大乔便发现这人眼神真心有问题。就被这么注视了一小会的功夫,感觉脸皮都被他捅成马蜂窝了。始作俑者还一脸特别正直的表情凝视她。大乔自己本来是学校管纪律的班干部出身,但是在谢必安眼皮子底下她硬是生出了自己才是违规违纪那一派的熊孩子。离开学校多年以后,终于体会了一把被纪律委员逮个正着的心虚感。
“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毫无自知之明的鬼差谢必安提议道。
大乔想了想,带他们去了肯德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