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水乡的夏日较别处热得更早一些，暑气逐渐蒸腾上来，即便马车一角放了冰盆，也有热气从窗帘缝隙钻进来。
姜晚坐进马车里时，便见裴晏川一袭月白直裰，容色如常地端坐着，矮桌上的紫金香炉袅袅燃着，仿佛四周的暑气与他无关。
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是一副高山仰止的君子模样。
“可是有徐百万的消息了？”她算着日子，徐百万的商队背上已有月余，该是到了岭山关口的。
裴晏川点点头，说自已带来了两个消息，“徐百万和范莽两人，已经被拿下了，百十车私盐……”
范莽是范掌柜的大名。
可姜晚不关心私盐去向，只追问徐百万还会不会活着回来？忙活了一大通，若是没叫那个畜生丧命，她心不安。
裴晏川道绝无可能，“莫说进了罗总兵水牢的再难活命，单是一条勾结匈奴的罪名，就能要了徐百万的一颗脑袋。”
夹带私盐入关，还是要跟北边匈奴交易的私盐，这等重罪如何活命？
若非他提前书信给罗总兵，让他莫要在岭山拿人，而是暗中跟踪徐家车队，意图抓住徐百万的接头人，那么徐百万被抓的消息，该是十日前就传来了。
眼下徐百万被抓了，跟他联络的线人，工部右侍郎盛文斌也落了网，这条走货的道该是彻底死了，只是……虽然信上说得并不清晰，但他隐约觉得跟宁远伯府脱不了干系。
早年宁远伯盛景便是圣上钦点的盐铁司侍郎，虽然后来盐铁司归并到户部内，但盐务于盛家而言，该是比自家后院还要熟络的……
怕是罗总兵以为宁远伯府与裴家关系非同寻常，才言语模糊，并未说得太清楚。
裴晏川眯了眯眼，打定主意待会修书一封回京，将这事问清楚。
他此时想的这些，姜晚不知，是宁远伯府还是宁近伯府，她也并不在乎，总之徐百万偿了命，娘的仇终于报了！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只觉郁结在胸中多日的憋闷，终于消散了大半，立刻就要买酒回来庆祝，却被裴晏川叫住，“我刚才说的是两个消息。”
姜晚一愣，便听他继续道，“最新的拓本今早也到了，明日起……”
“好的好的，裴大人放心，从明日起，小的绝对日日钉在官衙，誓要为大人您排忧解难，效犬马之劳！”姜晚笑眯眯道。
裴晏川却敏捷注意到，她口中说的是“明日”，那今日呢？
姜晚悠悠一叹，“大人，您带来这样好的消息，我自是要跟娘一起好好庆祝一番，否则怎么对得起您亲自跑这一趟，您说是不？”
摆明了撂挑子，今日是什么活都不打算干了。
裴晏川：……
看着面前少女露出许久未见的笑颜，他忽地心软下来，面上虽不显但也不执着今日，约定明早卯时相见后离开。
西小院今日格外热闹，欢声笑语不曾间断。
姜晚买了两坛好酒，定了一桌好菜，特地让小林哥去请了克里木过来，又拿出前阵子给于氏定做的新衣裳哄着她穿上。
姜晚坐在窗边，托腮看着小桃巧手为于氏梳头，眼眶忽然发酸。
那日，从冯氏处听得徐百万要夹带私盐过关，她辗转整夜，才想到一个法子，便是把盐融化在水里，再冻做冰块运输，只要控制好浓淡程度，盐水冰块甚至比淡水冰块更难融化。
虽说这样成本比米粮运输的成本更高，但是夏日一到，京城贵人用冰量大，难免从外地运送冰块，与米粮一类相比反而更容易入关……
起初，徐百万质疑过了关的冰块如何再变作白花花的盐，姜晚便告诉冯氏，“煎煮晾晒均可，无非快慢程度不同，总比过不得关要强……”
徐百万欣然接受。
于氏走到姜晚面前，眨巴着眼睛问道，“你怎么哭了呢？”
语气轻快，一如几岁不知愁的豆蔻少女，连着表情都是一派天真。
姜晚拉住于氏的手，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娘，今儿是个好日子，欺负你的人，徐百万死了，咱们报仇了！”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抑制不住心里的情绪，抱住于氏，一遍遍呢喃着：
“娘，徐百万死了，咱们报仇了，报仇了……再没人能欺负你。”
半晌后，姜晚忽然感觉怀里的于氏似乎在颤抖，她紧忙低头去瞧，便见于氏也红了眼眶，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晚儿，你说的是真的？徐百万……死了？”
姜晚看着于氏，心跳逐渐加快，汗毛根根竖起来，试探问道，“娘，你……认识我了？”
于氏抹了把眼泪，反手握住她，“你是我的女儿，怎么会不认识呢？晚儿……娘给你丢脸了吧，娘没脸见你……”
说着于氏双手掩面，哭得极为伤心。
姜晚愣了愣，只觉心里酸得厉害，接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面颊，忽然觉得此前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只要娘好端端地跟她在一起。
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哭着说了几句话后，姜晚抬起头，“娘，还是让克里木给你把个平安脉吧。”
于氏浑噩这么久，忽然意识清醒，她有些不放心。
一听说于氏恢复了神志，克里木顾不上醇香美酒，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口中念念有词，
“奇了奇了嘛。”
说着就示意于氏坐在对面，自已转身从药箱里掏腕枕等物。
于氏咳嗽两声，拎着空荡荡的茶壶，说自已口渴得紧，“晚儿，你去烧些热水，也给克郎中沏杯茶吧。”
姜晚摆摆手说不急，“这老头才喝过酒，这会儿且不渴呢，你身体要紧。”
于氏却很坚持，“礼不可废，克郎中是客，这是咱们做主家的待客之道，我没事的，你快去快回便是了。”
姜晚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下来，拎着茶壶快步出去，又听于氏在身后吩咐，“过堂风吹得我头疼，把门带上。”
待泡好茶再回来时，屋门已经打开。
姜晚瞧克里木垂头收拾药箱，便问于氏身子如何，“我娘该是大好了吧。”
克里木应了一声，“虽然是好了嘛，但总归还是虚的，不可贪凉受累，好好将养着才行嘛……那个我今天还约了别的病人嘛，就先走了嘛。”
起身指着桌上的药方，说待会让药童送药来，叮嘱于氏晚上煎了服用。
于氏微笑着点头，“多谢克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