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川觉得,姜晚身上充斥着各种矛盾。
明明是娇弱纤瘦的女子,却有个豪横要强的性子,胆子也大,怕没什么事是她不敢的。又瞧着是个爱财如命的,却不吝啬,从前见着庞弩那一山洞的金银财宝时不动心,今日亦对落难的母女慷慨解囊。
再说这女子一身的市井市侩气息,本该是最圆滑世故的,却生得一副倔强肚肠,竟也有几分宁折不弯的气度……
裴晏川见过的世族千金和名门闺秀里,可没一个如她这般的。
眼见进去个娇俏美人,再看朱漆门闪出个黑脸丑姑娘,他幽深的眸子里难得闪过一抹笑意,只觉得这副黑面皮看得习惯了,也并非太过不堪的。
与此同时,在跟南州城相距十万八千里的皇宫里,一个小太监脚程飞快的一路小跑,熟门熟路到慈宁宫门前,轻敲宫门三下,角门“吱呀”一声开启,他毫不犹豫钻进去。
通报后得了令的小太监,轻手轻脚迈进檀香袅袅的佛堂内,不敢抬头乱看,向着主位的方向恭顺跪下,拜了句太后万安,掏出藏在袖管里的物件儿,双手奉上,“太后娘娘,几个大学士刚译出的拓片尽在这儿了。”
身披明黄色蜀锦褙子的太后撂下手里的经书,心腹嬷嬷便会意上前,拿过小太监手里的拓片,双手奉到她眼前。
太后看过拓片上的内容后,开口让小太监退下,“差事办得不错,赏。”
小太监紧忙谢恩,便听太后又道,“回去盯着吧,有新的再来报便是。”
直到小太监磕头谢恩着退出佛堂,倚在罗汉床上的太后才被嬷嬷搀着起身,吩咐再点亮几盏宫灯,再度细细看那拓片上的文字,半晌再度开口:
“藏春,把这拓片送去西边,让云家安排人过去。”
跟了太后一辈子的老婆婆低声应下,满眼心疼地看着主子,劝慰道,“太后不必忧心,陛下与长公主自幼亲厚,他也是想寻了皇妹的下落,再者裴家那孩子奴婢见过,是个好的,怕是不会办糊涂事。”
太后不语,转身拉开罗汉床内侧的隐秘隔间,从中取出一个鎏金边的黄花梨木精致盒子,仔细打开后,露出一块金黄色的锦布来。
太后把锦布拿在手里,轻轻抚摸着上边的缠枝牡丹绣样,“哀家虽贵为中宫,却不能护佑华儿平安。”
永仁十二年,匈奴兵临京城,扬言踏平大晋山河,屠尽中原。
为求得平安,永仁帝开门投诚并献出大晋最尊贵的公主——
大长公主李华仪。
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虽然百般不舍,但深知皇家之责,忍痛嫁女,但在听闻女儿在匈奴族大乱中死亡的消息时,心痛欲绝,几乎一夜白头,与永仁帝再不相见。
永仁帝薨逝后,太子继位改国号洪武,她作为生母顺理成章入主慈宁宫,成为太后。
可对女儿的思念一日不停,她遁入佛堂,日日为女儿抄经祝祷,只觉活着痛苦万分,只想尽快随女儿而去。
直到洪武二年,她得到这半块染了血的缠枝牡丹金宝华锦布,才知道女儿并没死在匈奴的内乱中,而是辗转到了南州……
太后将锦布贴在胸口,声音发冷,“若有人再以家国大义为由,胆敢伤华儿的骨肉,哀家绝不放过!”
原本慈眉善目的白发贵气老妇人,一时脸色决然,眉眼间满是寒意。
再说得了法子得以夹带私货过关的徐家,自是昼夜不停准备停当后便要上路,徐百万亲自带队,范掌柜紧随其后,更有功夫好的镖师随行护佑,洋洋洒洒近百车,从北门离开。
黑灰色的墙头上,立着两道身影,一个颀长挺拔,肩宽窄腰,另一个身材娇小,纤细玲珑。
姜晚垂眸望着浩浩荡荡通过城墙的商队,浓密的鸦羽微微翕动,沉默不语,只觉一颗心随着辘辘的车轮声,被悠悠提起,竟是半点也落不到实地。
裴晏川颔首看她,“这时候才开始担心,是不是晚了点。”
姜晚闻言抬头,略一摇头,笑说并不是担心,“尽人事听天命,我已经做了自已能做的一切,端看老天站在谁那一边,若是他偏帮恶人……”
“怎样?”裴晏川脱口而出。
姜晚哼笑一声,两手摊开,“那就下次再说。”
只是,只要她活着一天,徐百万就休想有安生日子。
裴晏川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挂着成竹在胸的淡然,“老天这次,一定能站在你这边。”
他不信神佛鬼怪,只知道自已想做的事情,必得亲自争取。
昨日已收到岭山的回信,徐家这百十辆车才出了南州城,就已经被罗总兵惦记上了……
姜晚自是不知裴晏川心中所想,只觉得一件大事办过,怎么也要吃些好的缓缓精气神,便约了裴晏川到朱漆小院,做炙肉。
炉子里烧得通红的炭火不住炙烤着架在上方的嫩肉,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更有香气弥漫在院落每一处角落。
姜晚单手翻转了一把肉串,瞧着火候添了些佐料后,招呼林先去抬两坛酒出来的工夫,挽起的袖口忽然松开,很快覆上手腕。
她头也不回地把胳膊抬到立在炉子另一侧的裴晏川面前,“我手上都是油,快来给我挽上袖口。”
裴晏川却是一愣,他自小到大都是被伺候那个,可从没被人这么……自然的支使过,还是个姑娘家……
再者说,挽袖口这种事,是不是太过亲昵了?
除了丫鬟婆子的服侍,他只见过母亲给父亲挽袖口的……
正在裴晏川凝着眉目天人交战时,姜晚已递过来一串烤好的肉,“快来尝尝,趁热才最香呢。”
紧接着便看她用腾出来的一只手,习惯性的把垂下的袖口径直撸上去,露出纤细的腕子,和莹白的小臂……
“阿呀!”
姜晚后知后觉的尖叫一声,低头看着袖子上的油花哀叹,“这可是我新做的衣裳啊,又弄得都是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