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来到官衙时,裴晏川已经坐在书案前,虽然面前摊开了一本书,但目光始终定在来人身上,冷淡幽深。
见他这副样子,姜晚默默后退一步,眼神询问连营:你家主子心情不好?
连营眼观鼻鼻关心,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姜晚觉得连营这小子,做下属忒不称职,裴大人这副冰块脸明摆着不高兴的样子,他却浑然不觉,竟装起了木头桩子?!
可她身为顾问,却不好由着上官做那气鼓鼓的蛤蟆。
所以走上前去,殷勤替裴晏川斟满茶盏,“新的拓本可到了?找人这种事,也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哪里会像是寻块掉了的帕子那般容易,大人尽管放宽心,地久天长,定能找到那人。”
又双手奉上茶盏,“不若大人多说些线索,咱们一起想想辙?一个诸葛亮,抵不上三个臭皮匠嘛。”
姜晚本着同僚友谊地久天长的原则,觉得这种在上官面前表现的机会不能抛下连营,于是转头看他,使了个“快来一起加入”的表情:
“连侍卫你说是吧?”
连营:……
这丫头瞧着机灵,咋这么没眼色呢!
连营没回话,裴晏川倒是先开口了,“你接近冯氏,是为了徐百万。”
昨日他亲眼瞧见姜晚跟一妇人说笑亲昵,略一打探便知那妇人是锦衣阁掌柜的娘子,再想到发生在于氏身上的事,并不难推测她的目的为何。
姜晚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一时有些错愕,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滚烫的水顷刻就洒出来,烫得她低呼一声,连忙放下,转念间心里已经有了章程。
跟裴晏川相识至今,知他为人磊落,是品行端方的君子,而君子大多比较轴,比较艮,比较认死理,若知道她想做的事,大概率是不会认同的,说不定还会从中作梗……可她想做的事,从来没人能阻挡得了。
姜晚揉着烫得发红的手,语气婉转,但语意坚定地表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裴晏川不允许她打马虎眼,直言于氏身上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你想替她申冤,大可写了状子,我亲自审过便是,缘何以身饲虎,就不怕把自已也搭进去吗。”
徐百万是南州首富,他对其有些了解,并不是个善类,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昨日见她以真容大咧咧出现在徐家的铺子里,被周围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为护她平安,裴晏川只好远远跟着她,一路随行保护。
一路上,打发了四波欲图不轨的流氓地痞,让裴晏川更加火大。
这丫头胆子太大了点,竟还敢赁了院子别住,就不怕半夜被爬了墙吗!
直到见她脸色黢黑的探头出来,带着丫鬟熟门熟路返回姜家,才总算放了心,却有一股子火气堵在胸膛,憋闷极了。
“原来你都知道了。”事已至此,姜晚觉得没必要继续打哑谜,于是搬了圈椅坐下,“裴大人误会了,我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商户庶女,如何敢跟徐老爷别苗头,不过想着跟范夫人关系近些,也能分杯羹,存些银子糊口罢了。”
裴晏川眯起眼睛,看来这小女子是打算装傻到底了,“你认为我会坐视不理?”
难道这么长时间的接触,自已在她心里,还是个不可托付之人?
姜晚摇头,“大人是圣上亲封的御史,南州万民的依仗,光明磊落的好官,怎么会坐视不理?只是不想这微末小事扰了大人的清静。”
裴晏川不是个轻易放弃的性子,“我从不怕被扰清静,你尽管写状子便是……若是不想写,我来替你写如何?”
他有自信让徐百万和姜守财两个,受到应有的惩罚,付出代价偿还。
可姜晚还是满口的应承之言,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对对对”,“好好好”,“大人英明”……总归没一句有用的。
裴晏川并不打算放过她。
从前,他也听说过一桩案子,被侵犯的女子怕毁了名声,忍辱偷生,不肯将犯下恶行的禽兽扭送衙门……裴晏川再次开口,“你是怕坏了名声?”
姜晚冷笑。
名声?
那算是什么东西。
跟娘遭遇过的相比,那是最不值一提的。
可她不怕名声被毁,不怕流言蜚语……不代表娘不怕,在娘心里,少时被爹娘卖进青楼,是最大的耻辱和痛处,如果将这事上报了衙门,定会再次被翻出来,就好像要用这一把刀,反复戳娘的心窝子啊!
娘的病已越发好转,她绝不能让娘再受一点点的伤害。
娘的仇,她来报。
徐百万这个禽兽,她来收拾。
这件事,只有这么做,才是最好的结局……
即便姜晚没有回答,裴晏川也从她决然的目光里察觉了真相,长叹一声,知道自已是劝不动她了,却不能眼见她深涉险境,于是问她有什么打算。
姜晚眨眨眼,“裴大人问这做什么。”
这厮刚才还劝自已要走律法途径,这会儿又来打探,莫不是要从中作梗?
裴晏川从没被人这么怀疑过,竟拿着他的一腔好心尽当做驴肝肺了?!一时间有些不悦,终日平静的脸上,终于带了些愠怒,“救你狗命!”
如果连营被这么怒斥一句,一定双膝跪地,连番认错。
但姜晚脸皮厚些,确认了裴晏川没打算捣乱后,笑嘻嘻双手抱拳,“有大人助力,一定无往不利,小女子深谢啦!”
就在姜晚把徐家假意运米,实则运盐的事和盘托出时,立在墙边,极力把自已的当做隐形人的连营冷汗连连。
他一边想着,这姜姑娘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竟有胆子惹得主子爷脸色变化;一边又有些佩服这小丫头,虽然出身差了点,但心意却坚定,打定的主意绝不松口……倒是跟主子爷,能对上些脾气。
再抬眼看书案前两道身影时,便忽然觉得,不似从前那般不能入眼了……
可是到底身份摆在那,如何都不般配的。
不知为何,连营心里忽的生出些许遗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