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氏一展笑颜,不小心扯动脸颊的伤,疼得吸气,说自已跟姜守财到底有些旧情,“这么多年,我本本分分,他也是知道的……就答应了呗。”
于氏说得轻松,可姜晚却是疑窦丛生。
因为她从没在娘的眼睛里看到过这种神情,哪怕被孙氏刁难得吃穿不济,也从没有过的绝望,一种毫无生气的哀伤和无奈,仿佛一潭死水。
姜晚忽然很害怕,伸手抱住于氏,“娘,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没关系的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于氏宛然一笑,“傻孩子,不都告诉你了。放心吧,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的。”
这句话她轻声念叨了几次,似在说给姜晚听,也在说给自已听。
姜晚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心里存了些侥幸,想着如今人既然没事了,便还有机会从长计议,左右是要带娘离开姜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如此想着,她一骨碌爬起来,“娘,我那天带给你的食盒呢?”
于氏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荷包来,交到她手上,“你这孩子,是怎么……”
于氏压低了嗓音,“是怎么搞到这么多银钱的!”
那日她打开姜晚带来的食盒,里面赫然是五千两银票,几间铺子的地契和经商文书,甚至还有极难办得的盐引!
只一眼,于氏就震惊在当场,立刻明白女儿把这些东西交给她,八成是知道自已有危险,留给她傍身的。
姜晚把荷包揣进怀里,嘿嘿一笑,把银钱和铺子的由来一一跟于氏交代了,“娘,我想好了,我带你走!”
“姜守财无情无义,眼里心里只有银子,娘跟着他只会受委屈!”
姜晚把自已离开南州的计划说了,“娘放心,琼州距离南州远着呢,姜守财如何都想不到咱俩能跑那么远!到时我买个大宅子,带着你和小桃,咱们好好过日子!”
她早早跟往来的商船打听过,琼州三面环海,一年四季都是明媚温暖的夏日,娘手上的冻疮也不会再发作,更有鲜甜的海味和沙滩。
退潮时带着篓子去赶海,能捡好多贝类虾蟹,运气好时还能见到笨重的海龟呢!
待落日时分,赤脚走在细腻柔软的沙滩上,顺着绵长的海岸线望去,海天交接处是一轮金色的落日,余晖染红海面,视线中是一片橘色的金色海洋,该有多么惬意和悠闲。
姜晚兴致勃勃的说着,甚至手舞足蹈的学那海龟爬行,逗得于氏掩唇大笑,或是扯动了伤口,笑着笑着就有泪水滑下来,却还是笑。
于氏体力不济,倒是比姜晚先睡熟了。
看着母亲的睡颜,姜晚终于不再强装着欢乐,眉间尽是忧心——
她看得清楚,无论自已如何说笑话,于氏眼中的哀伤都未化开半分。
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姜晚更加坚定,伤好了后要尽快带于氏离开姜家,明天她就出去联络车马……嗯,要定一辆最大最舒服的马车才行!
翌日起床后,脸上敷着纱布的她没办法涂草药汁,只好带上帷帽出去,却被院门口的家丁拦住,“二小姐,老爷吩咐过,外边风言风语不断,您还是在家多休养一阵子吧。”
无论她温言相劝,还是疾声厉色,那家丁俱是一脸坚定的重复一句话,“老爷的吩咐,二小姐在院子里歇着便是。”
姜晚想硬闯,却见院门口不远处立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已,怕是只要她一动,就会冲上来……
硬碰硬没胜算,只能徐徐图之。
她蹙眉往回走时,被于氏唤住,“晚儿快来。”
透过半开的窗子,于氏正在手法娴熟捣着一个碗,笑着招呼女儿快些进来,恬淡的神情倒是冲散了姜晚一时焦躁的心情。
她一走进屋子,于氏就招呼小桃把四周窗子都阖上,摘下她的帷帽后,仔细卸下其脸颊上的纱布,“你脸上的伤太重,若是不好好养着,怕是要落疤。”
姜晚却没心思理会落不落疤,“狗屁的让我休养,明明就是禁足!”
她碎碎叨叨骂着,忽然脸上一阵清凉,是于氏在为她敷药,“女孩子家,还是要漂漂亮亮的,就算暂时涂黑了面孔,早晚会真面目示人……”
“晚儿,娘从前让你藏拙,是为了日子过得安泰些,可不是让你永远做丑丫头的。”
“有朝一日,你能嫁给疼你护你的夫君,过上好日子时,当然就不必再做那副打扮……到那时就好了。”
于氏动作轻柔,口中喃喃不停,水乡独有的温婉口音绕在耳边,让人很难分心想别的,姜晚逐渐被吸引心神,笑说自已不想成亲,“我只想守着娘一辈子。”
于氏笑着点女儿鼻尖,“这是傻话,娘……陪不了你一辈子。”
姜晚隐约瞥见她眼中一闪,似是有泪花翻滚,心中一惊再看过去时,却只盛了满溢的慈母怜爱……
于氏的药膏有奇效,姜晚脸上的伤很快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这些日子,于氏一改往日独处绣花的习惯,几乎日日唤姜晚在一处,有时细细叮嘱些日常琐事,有时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摩挲。
这日一早,姜晚起床照例去寻于氏,却见屋内空空,不见踪影。
她心里咯噔一下,直觉有事情发生。
焦急中,姜晚翻遍家中上下,还是不见于氏的影子,直到与小桃交好的外院丫头来报信,“奴婢听说,姨娘一早从后门离开了……”
离开了?
怎么可能?
娘怎么可能丢下她独自离开。
姜晚决定出去找,却被家仆从门口拦住,“二小姐,老爷虽是解了您院子的禁足,却是明令不许你出门的,可别让奴才们难做啊!”
心焦整日,终于在傍晚时分把于氏盼回来了。
她疾步迎出去,便见一道伶仃消瘦的身影,踩在落日的余晖上,缓步走来。
于氏身披秋叶黄色的连帽斗篷,垂着头,脚步虚浮,似乎每走一步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终于双膝一软,倒在距离姜晚不足十步的地方。
“娘!”
姜晚连忙跑过去,把于氏扶起来,这才发现她隐在兜帽下的发丝凌乱,脸色惨白如纸,鲜红的口脂被蹭在面颊上……
顺着斗篷的领口,还能看见脖子上遍布的青紫。
在姜晚印象中,娘永远都是温婉端庄,衣着得体,即便是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也要熨烫平整,从未如此……
如此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