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栩微微颔首,示意自已问完了,丞相并没有对这一番傲骨铮然的言语有太多点评,但是此话却为许忆安赢得了在场多数考生的好感。
自察举沦为世家贵族提拔子孙的工具之后,科举与察举的考生就隐隐有对峙互轻之势,科举考生看不惯纨绔子弟们胸无点墨,察举考生瞧不起寒门学子们自视清高,就算未来一同进了朝堂,也多半会分化成不同的派系。
但是许忆安这一番言论恰好戳中了科举考生们的内心,自古以来,哪个文人内心没有几分恃才傲物的清高?他们的智慧与才学是他们最引以为豪的财富,想要得到这些人发自内心的欣赏,除却用自已的才学折服他们,就是让他们将你视作同类。
很显然,许忆安现在就做到了后一点,而这会让少年人之后在官场上社交时获得更多的优势,他是察举学子,与同僚隔阂若不消除官途总归坎坷,但是当他以察举考生的身份扭转了科举考生们对他的负面印象后,他反而能比普通的科举学子获得更多的好感。
许忆安现在还对此浑然不觉,只有专门问了这个问题点一下小傻子的枭丞相垂下长睫,仿佛自已什么都没有做一样。
枭栩若是想对谁好,是真的会特意照顾到最入微的每一处细节上的,有时候甚至完美得令受照顾的人都难以察觉,他总是温柔得像风、像水,最是无处不在,最是难以留住。
闲话暂歇,考核的提问还要继续,空尘同张之江又提问了几位后,便又到了枭栩来提问。
枭栩早就想好了这回自已要问谁,轮到自已后半分都没有犹豫就开口:“丙字三十七,颜习清。”
“臣在!”颜习清毕恭毕敬地走出一步,再次向陛下和三位考官简单行礼示意了一下,便端正站在那里等待枭栩向他提出问题,与此同时手掌心在袖袍下极小幅度地蹭了蹭衣服,外表看着冷静大方,实际手心已然出满汗水了。
颜习清正屏气凝神以为丞相大人会让自已针砭时弊之类的,思考如何组织语言,却蓦然听见了那一个熟悉的问题——“何谓‘生’?”
一瞬间,颜习清可谓心神俱震,他险些极为失礼地想要用灼热的目光紧紧盯住丞相,却又最终只是克制地瞧了一眼,心脏扑通扑通地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嘴唇颤抖着吐出一口气,那长久盘旋在脑海的疑惑此刻终于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终于理解了那位大人为何见他时不肯露出面容,也终于明悟了自已为何会时常觉得枭栩丞相的声音似曾耳闻,仿佛久经晦暗曲折终见湛湛青天,颜习清这一瞬间的情绪激荡比方才被徐观雪的宣讲感染得险些落泪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需得他用极大的意志力方能勉强控制自已不要御前失态。
而对于这个第二次面对的问题,颜习清也终于可以心无疑虑地给出自已的回答了。
“死生之事,人之大义,万生之道,亦各殊异。”他用了和上次回答一样的开头,向枭丞相回答自已已经说过一遍的答案,但是这一次将有所不同,这个曾被污泥压得妄图以江水洗涤魂灵的学士,在此时是如此满怀朝气。
“曾有君子询臣此问,臣心如焚灰,答曰:人生惶惶数十个春秋,死易而生难,其理不可轻易悟得。古言清明守正之士可参悟世间无常之理,臣却困躅污浊,不可见理。”
颜习清曾坠入深谷,终日恍惚,不得已选择以死解脱,即使投江被友人庄十方救下,那颗沉入淤泥的心其实也并没有被打捞起来,为了不让友人心伤,他没有再寻死,整日在茅草屋中思索着生之理义,可是他自已怎样都无法寻找到答案。
直到他的友人将他带去见那位大人,直到有人对他说“涛涛洪流中,总是有些人负重逆行,官场黑暗,却不是任其腐败下去的理由,做与不做,在于人的选择”。
“然,君子与臣曰:莲生淤泥而香清色远,世人赞颂,非仅花之美也,而嘉其胜污浊之功。”
也许正是因为颜习清见过了科举黑暗、人心难测,他在里面沉浮过、迷惘过、甚至绝望过,他才更能明白公平清明的可贵,所以也就对肯给他一个改变命运、改变国家的机会的枭栩更为崇敬。
何谓“生”?
为人臣子,此生最高追求不过青史传芳,然而颜习清却在经过那次谈话之后、还不知道枭栩身份之前就认定了——若是能追随那位大人为朝堂国家贡献一生的话,纵使这辈子都默默无闻,也是不负来此人间一遭的。
自生至死,人的选择有很多,当趋利避害是人类刻在基因里的本能时,选择迎难而上的骨血就成为了黑夜里燃烧理想的火光,这大抵就是——向死而生。
“生之所欲,人情常理,义之所求,更重千金。”
这就是颜习清所选择的“生”。
“习清此生,愿与君子同往。”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慷慨誓言,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否认这话语中所蕴含的蓬勃力量,三十许岁的颜习清已经不算年轻,十年磋磨、科举换名、投江自尽……嘴上好听说着什么热血难凉,现实中也许早不知道放弃了几轮。
但是颜习清想,他果然还是没有放弃心底最初的那份期许,幸好他还没有放弃心底最初的那份期许。
颜习清抬头向上方看去,目光一片平静,眼底却蕴含着汇聚成海的光芒,他看见枭丞相对着他微笑并微微点头,于是便放心地退回一步,垂下头去表示自已回答完毕。
徐观雪敏锐地发觉了颜习清同枭栩的目光交汇,眼眸半阖,思索数息后,心里默默将颜习清划进了同一阵营。
“乙字三十三,高鸾鸣。”
这是卫珩禹的声音,考场内的考生除却高鸾鸣以外都已经被提问过一遍,作为大轴的他却没有长久等待没人提问的慌乱和紧张,他一如张之江曾经见过的那样脊背挺直、不卑不亢。
高鸾鸣向前一步,“臣高鸾鸣,见过陛下。”
“爱卿听过考官们与众考生的问答之后,认为当今之大璟,最应尽快革新之处为何?”卫珩禹听过这么多人的问答其实已经有些疲倦了,不过面对高鸾鸣他还是打起了些精神,从乡试会试到殿试的前两场考核,高鸾鸣的表现都十分不错,很多时候甚至只比徐观雪差了一点点,是连考官打分都会犹豫和争吵的程度。
所以,卫珩禹的提问决定以徐观雪开头,以高鸾鸣结束。
“回陛下,”高鸾鸣也不收敛,徐观雪给众人开了个好头,本来内心还有所顾忌的考生们几乎都放开了说了,高鸾鸣也毫不掩饰自已的野心,“臣认为,首要改革,应是律法!”
“哦?”卫珩禹挑高一边的眉毛,饶有兴致,“但是你先前的考生们所说的,可都是科举与察举。”
“科举改制,也不过是律法改革的一部分。”
“人主治国,陟罚臧否莫不遵从法度,法度行则国治,私意行则国乱,案其当宜,行其正理,及法有所弊、度有所限,国事难行,不更,则上怨下哀。”
高鸾鸣同先前的颜习清等人大不一样,他更喜欢用更为直白浅显的语言让更多人能够快速、简单地理解自已的话语,他的思想十分深刻,但语言形式却并不华丽,反而追求平实,他并非写不出华丽辞藻,但他却更偏爱简洁深刻,这一点在写有关现实情况、国家政治的文章时会尤为突出。
这也是他的分数一直比不上徐观雪的很大一个原因,人们总是偏爱十全十美的事物,虽然徐观雪的文章不至于完美,但既有思想又富有文采的文章总是更讨人喜欢。
“旧律已不足适新时,察举欲革,必先更律。”
“那么,爱卿有什么好想法呢?”卫珩禹这下子是彻底不困了,坐在龙椅上身体都略微前倾,期待地看着高鸾鸣。
枭栩的目光也带着掩饰不住的欣赏,目前几位表现极好的考生里,只有高鸾鸣他接触最少,他本以为高鸾鸣会是比较克制保守的那一派,现在看来,这位的野心与才华怕是不比徐观雪差到哪里去。
颂海的眼光多数时候还是很准的。
此次殿试的其他考生水平虽有上下,总体上却也都还不错,看来这次真的能够给大璟换一换新血了。
张之江看着高鸾鸣的表现,欣赏高兴的同时,心底也有了些其他的盘算。
空尘国师同他说过,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拖,科举结束他必须尽快离开,最迟最晚也只有半个月,但他是朝廷的左司使,若是贸然离去必然给整个大璟朝堂带来负担,如果能把高鸾鸣要过来接他的班……
张之江眸光闪动,注视着高鸾鸣内心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