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什么好想法？
高鸾鸣闻言眸内神色一动。
他的想法可太多了，一步步从稚童长成大人、从栎州行至宸都，他有大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事想做，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于是他将心底最锋利的箭矢暂且用软布包裹，只挑着现在可以被帝王接受的话来说。
在大殿内众人的注视下，高鸾鸣将现今大璟律法需要改革的地方大略阐述，时间所限，他的话大多点到为止，但是仅仅这些就足以让众多考生得到启迪、受益良多，枭栩等人听着也是止不住地认同赞叹，直到高鸾鸣说完，众人依然意犹未尽。
这一场问答结束，此次正兴六年的殿试，便也接近尾声。
考生们暂时离殿，帝王与考官们则在殿内简单商讨一番，着人于金色锦绸上写下姓名，待考生再次入殿，便会宣读排名了。
至于真正的大榜，要明日才会于宫门处张贴。
“陛下以为如何？”枭栩微笑着询问卫珩禹的想法。
帝王双手手指波浪似的点在一起，略作沉思，大概是内心也在摇摆不定，好一会儿才终于做出了决定，道：“徐观雪，当为此次榜首。”
张之江闻言蹙眉，不大认同，拱手进言：“陛下，臣以为，徐观雪此次观点表达太过冒进，欠缺周全考虑，综合来看，并不如高鸾鸣思虑深远。”
卫珩禹没有立刻反驳张之江，显然他也想到了这一点，并在因此犹豫，手指敲敲脑袋，十分头疼地看向枭栩和空尘：“先生与国师，更看好哪一位？”
空尘转头见枭栩没有立刻回答的想法，便自已率先开口道：“徐观雪。”
“为何？”
“天命。”
又是这样，又是那劳什子天命……
三人同时因为空尘的两个字变了脸色。
卫珩禹只是表情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小皇帝听到什么“天命”时内心总是有些钝钝的闷疼，但他又说不清这股难受情绪的来源，只是烦躁；枭栩生性追求自由，不喜欢被束缚，天命对他来说就像曾经的家族一样都是压在脊梁上的枷锁，让丞相大人抿唇不语；而张之江隐忍地咬住后牙，将头偏到一边去，被衣袖遮住的手紧握成拳。
这样的气氛略微奇怪，卫珩禹轻咳两下，继续问，“先生？”
压下烦闷的心绪，枭栩语气严肃：“徐观雪。”
张之江眉头皱得更深，不解问：“缘由？”
“思虑周全者，十有八九，率身当先者，万里挑一。”
张之江一怔。
徐观雪与高鸾鸣优秀得不分伯仲，但若非徐观雪身先士卒于此次殿试中大胆发言、挑破表面的和平白纱，高鸾鸣未必能在之后回答得如此精彩，多半言语会有所顾忌。
当然，假如高鸾鸣在徐观雪之前回答问题，或许他也能有勇气当这个“第一人”，但世间哪来的那么多假如，天时地利，不外如是，这一局，是徐观雪更胜一筹。
而且，让高鸾鸣略低徐观雪一些，也是为了高鸾鸣考虑，金榜排次不过虚名，鼎甲皆有大好前程。高鸾鸣出身不如徐观雪，贸然成为状元少不得应酬交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稍有不慎行差踏错都后果难预，而且依今日高鸾鸣殿试所言，日后想必会进入法司，出身下层也非状元、少些世家拉拢，未来改革变法于高鸾鸣本人而言也更方便。
枭栩将自已的想法同他们简单说了说，卫珩禹和张之江都是聪明人，听过后就都认同颔首，拍板定下徐观雪状元，高鸾鸣榜眼。
“那探花郎呢？”张之江又问。
卫珩禹摸着下巴思索：“论气节，当定颜习清，但论外貌，朕属意许忆安。”
大璟科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哦，前朝其实也有，那就是探花郎常给予殿试中长得最俊俏的那位考生，所以有时候，探花郎甚至比状元还要受世家小姐们欢迎。
枭栩笑了：“颜公子也未差到哪里去啊，陛下。”
这倒是实话，颜习清虽然已经三十许岁，但生得清俊，身上又有种历经世事沉浮过后的从容风度，曾经眉眼间的晦暗尽数消散，稳重而风雅，一身素袍站在那里好作森森古松，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卫珩禹痛苦地捂住脸，声音从手掌下闷闷地传出来：“先生难道要让天下人都认为朕‘欣赏’颜习清这一类吗……”
是的，因为大璟前几代帝王都“认真遵循”了这一不成文的规矩，所以传到现在，探花郎的人选某种意义上就代表了帝王或主考官的喜好，甚至未来可能在宸都内掀起一段时间的“风尚”。
自已就是本届殿试主考官的枭栩：“……”
联想到未来整个宸都的百姓都认为自已和卫珩禹“欣赏”颜习清那一款，甚至争相模仿，枭丞相忽然有点背后发凉。
“但是许忆安年纪太轻，会不会……”
“少年英才，有何不可？依我看，许小公子的才情不比颜习清差，有何当不得？更何况……”张之江眼含笑意地看着枭栩，“枭大人当年当上丞相时，可比现在的许忆安还要小两岁。”
枭栩这下子是没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了，无奈点头，“那便定下许忆安为探花，颜习清二甲第一，为传胪。”
鼎甲与传胪定下，剩下的名次便也没什么可纠结的了，很快，金色锦绸上就写满了名字。
殿门再次打开，考生们鱼贯而入，相较于考试刚开始时的紧张不安，众人现在显得平静许多，大多数考生已经对自已的表现和排名有了预期，不少人甚至已经打好了要多多跟鼎甲三位接触的小算盘。
“这次殿试，众爱卿的表现都可圈可点，大璟朝堂能得诸位才子贤士，是朕之幸，更是大璟之幸。不过纵使每一位爱卿朕都十分欣赏，既是考试，就还是要分个名次，但朕希望你们能明白，无论什么名次，都是为朕、为百姓、为国家做事，并无优劣之分，都需尽心竭力，嗯？”
“臣遵旨——！”
“那么接下来，朕来宣布鼎甲三人。”卫珩禹的记忆力还没有差到连记三个姓名都需要看锦绸，所以他看着下方众人垂下不敢直视圣颜的脑袋们，缓缓道：“鼎甲排一，徐观雪。”
徐观雪绷直的身体在听到自已名字的那一刻骤然松懈，青年悄悄吐出一口浊气，下跪行礼：“臣徐观雪，万谢陛下隆恩，再谢考官大人们赏识。”
卫珩禹微微颔首，“鼎甲排二，高鸾鸣。”
高鸾鸣看表情并不对自已没拿到状元而遗憾，动作干净利落地下跪谢恩，“臣定不辱使命、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为百姓造福。”
“鼎甲排三，许忆安。”
许忆安瞪大了眼睛，身体比脑子先反应过来地跪下了，只记得还要谢恩一句，其他的漂亮话却是说不出来的，满脑子都是：“啊？我真的进鼎甲了？我吗？”
他本来以为以自已的年龄和表现，探花这个位置是该属于那位颜习清公子的。
‘难道是小叔叔帮我说好话了……？’
许忆安刚兴起这个念头就被自已掐灭了，怎么可能，小叔叔那么公正的人是不会替他徇私的……那他怎么会当上探花呢？？
许忆安的脑袋混乱得已经快冒青烟了。
鼎甲三人天子立即授职，虽不会是多高的官职，但这实在也是份荣宠，最终，徐观雪任礼司下属籍书舍书博士，高鸾鸣任法司下属狱律门笔官，许忆安任银司司夫，都是做得好了，后期就很容易晋升的职位。
当然即使做得一般，天子想让你升职，你也能升。
鼎甲三人跪礼谢恩后，枭栩捏着金色锦绸，作为主考官要宣布第四到第十名了。
“二甲排一，颜习清。”
在其他考生艳羡的目光中，颜习清下跪行礼，他曾无数次于夜色深沉时幻想过这个时刻，红殿金榜，荣誉加身，他因为自已的幻想而无比激动、呼吸急促，但是当他真正跪在大殿上谢恩，真正成为了二甲第一的传胪后，他却发现自已是如此平静，又安心非常。
他想，这份毫无缘由的安心，大抵是因为他知道，自已未来要跟随的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二甲考生需分配到各司历练数月后才可任职，所以在枭栩、空尘、张之江念完前三十名后，枭栩作为主考官就按各司需要把这些人分配到了各司里由司呈负责。
至此，这场三年一度、举国瞩目的盛事，终于落下帷幕了……吗？
“咚、咚、咚！”
闷如震雷的声音在殿堂内回荡，连带着听到这声音的人的心好像都要跟着跳出来。
张之江循着声音源头看向殿外——“鼓声？”
为什么会突然有鼓声？这里可不是什么闹市曲坊，而是皇城内！
卫珩禹思索几秒，“宫内没有多少大鼓，能将鼓声传到这里的只有清源阁那里的一面祭祀大鼓。”
有了位置，鼓声也没有停止，很快敲鼓的人就被抓了起来，在卫珩禹的示意下直接被押到了殿前。那是个身形瘦弱的宫女，神情看起来已经有几分痴乱，发丝凌乱地散在脸侧，一被押着跪到地上就开始高喊：“陛下、陛下！奴婢要告发徐银司之子徐观雪科举作弊！成绩不实！罪该万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