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臣者,当以天下为已任,为百姓施恩,为君主尽忠,上不愧于苍天先祖,下不负于江山阔土,纵粉身碎骨,吾犹往矣。”
这是萧正邢对自已小儿子最后一次的教导。
也是枭栩践行了一生的誓言。
……
枭栩这一生在乎的人很多,十岁之前,他在乎威严的父亲、慈善的母亲、正直的兄长、娴雅的长姊,在乎远在林州另一边的外祖一家,总是翻墙来找他玩儿的小竹马,在乎老师与学堂的同窗,还有街道上卖糖人的老爷爷……在乎他看得到的那些人。
十五拜相,他在乎陪在身边的楚含锋,风花雪月四个姑娘,年岁已大然雄心不改的忘年挚交……在乎他能触碰到的那些人。
十八换帝之后,他开始在乎起年幼稚嫩的小皇帝卫珩禹,卫国保疆的大将军冠九霄,或许也在乎被他亲自推到陛下身旁的下一任丞相徐观雪,看破万事真相永远坚定支持他的空尘大师,当然更在乎的是璟国的底层百姓和边疆的伤亡战士……在乎他看不到也不认识的许多人。
只是在乎的人好像从来都是留不下的。
他的父母兄姊在他孩童时被害死,为此他逃离家乡,自然也就与曾经在林州的一切彻底断了联系;挚友按照两人的计划被他手刃于大殿之上,鲜红的颜色刺痛他的双眸;含锋在一次刺杀中为护他坠崖,纵使派了众多人手于河流中苦寻整月也不见尸骨;卫珩禹在恨意中成长为合格的帝王,看他的眼眸一日日深邃狠辣;冠九霄厌他十年清朝伤及无辜之人太多,手下鲜血淋漓;徐观雪是陛下的忠臣,自然也对他没有好脸色;空尘大师为替他续命修为大减、昏迷不醒;四个丫头中,聆风被西漠俘获后毅然自尽,凉月牺牲于边疆沙场,絮雪双目失明、腿脚尽废,唯有落花还是好的。
……或许,也不是那么好。
夜半时分,枭栩侧躺在床上,心脏一阵阵的抽疼刺痛令丞相大人难以入眠,然而此刻他在意的却是屏风外守夜的小姑娘发出的极低、极压抑、极痛苦的呜咽声。
夜晚总是温柔又残忍,它会包容你的一切狼狈和脆弱,又让你孤独地想起记忆中所有绝望和痛楚。
不想让主子担心的落花白日还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逗着枭栩开心,关心枭栩的身体坚持要给他守夜,可是当夜晚降临,她便又实在耐不住悲伤与思念,在以为枭栩睡着了的情况下捂着嘴偷偷哭泣。
或许,他错了吧?
用自已和身边人的苦痛来换璟国未来的安平盛世,值得吗?
若是代价只需要他一个人承受,枭栩大抵会毫不犹豫回答一声值得。
可是当代价牵连到其他人,枭栩却犹疑了起来。
事实上,枭栩并非是圣人,十年清理朝堂,死在他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未尝不存在完全不相干的人被牵连之中,他知晓改变必然会付出代价,也自愿狠绝地承担所有罪责,可偏生他又是如此矛盾,这无辜的生命、那水火里的百姓,他都想去救,都想让他们留下。
过刚易折,至强则辱,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他别无选择,这条命是空尘大师给的,每多活一分一秒都是上天恩赐。
今晚,星辰疏寥,久寂无眠。
……
“咳咳咳……咳咳!”
正兴十三年的冬日萧条凄寒,似乎比往年还要更冷一些。
枭栩站在窗边撕心裂肺地咳嗽,捂嘴的锦帕上留下暗红的血迹。
“主子,风雪伤身。”落花想要上前关窗,却被枭栩阻止。
“让我再多看一会儿吧。”他的声音太温柔,落花不忍心拒绝,只好改为替他披上毛氅,“您喜欢雪?”
枭栩抬手去接晶莹的雪花,他的手太凉了,连雪花落上去融化的速度都很慢,男人轻轻地笑,“我喜欢大雪。”
“瑞雪兆丰年,来年又会是个好收成。”他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透过白茫茫的一片看见边疆的战士、劳作的百姓、团聚的亲人……“冠将军那边捷报不断,西漠气数将尽,翻不起浪花儿了,战争很快就能结束。”
“不用打仗交税,没有西漠骚扰,想来明年百姓应该不会挨饿了。”
“我高兴。”
落花闻言沉默下来,替枭栩整理毛领子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百姓生活好了,您呢?
枭栩的身体每况愈下,并非是最糟糕的事情,难捱的是来自帝王掌权后的打压报复。
几乎所有人,包括枭栩自已都心知肚明——
待战争结束,玄金令归还,便是枭栩的死期了。
窗外的风雪久久未停,甚至还有加大的趋势,纷纷扬扬地好像要将整个世界埋葬。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落花这么想着,撇过头去咬紧下唇。
‘冷得让人心寒。’
……
后来,那年盛夏,虎贲卫班师回朝,带回了西漠的赔偿与贡物,还有对方求和的使臣,百姓夹道相迎,欢欣鼓舞。
大军进都当晚,枭栩入狱,落花不知所踪。
……
阴冷潮湿的牢狱中处处泛着腥臭的味道,老鼠光明正大啃食稻草,蟑螂一窝一窝地缩在角落里,偶尔几只悉悉索索地爬过脚边,伴着蠕动的蛆虫一起。
枭栩身上雪白的里衣早已脏污得不成样子,沉重冰寒的铁锁链束缚住手脚,从腰侧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刺痛。
他本该在这牢狱的折磨中死去的,他的身体按理说早该支撑不住了,可惜国师大人的改命秘法实在太好,他的身体竟然就这样被强行吊着一口气,怎么都死不了。
枭栩眨了眨模糊泛白的双目,注视着从牢房上方的小窗子里透过来的阳光,不由得回想起卫珩禹那双漠若玄冰的眼睛。
掌权的帝王前几日来见过他一次,他一身华服地站在牢狱外面,问他:“曾经风光无限的丞相落到如今这个境遇,枭栩,你后悔吗?”
枭栩对此只是笑,笑得像从前一样漫不经心,说话的声音虚弱无比,但毅然决然。
“枭栩所作所为,问心无愧,至死不悔。”
卫珩禹似是认为他无药可救了,没再多说,只道:“凌迟之刑定于半月之后,你好自为之。”
那早不似原来瘦小的身影离去了,留下枭栩仰着头倚在墙壁上,看着小窗射到地上的阳光,睫毛颤动。
半个月吗……
正好是空尘大师改命结束的日子呢。
……
行刑之日,到来的比想象中还要快。
枭栩被几个虎贲卫粗暴地带出牢狱,推上囚车,一路被押送到刑场。
沿路有很多围观的百姓,他们拿起菜叶子、烂鸡蛋、果皮垃圾往枭栩头上扔去,口中愤愤骂着“奸臣”“贪官”和不堪入耳的侮辱脏话,他们知道这就是那个祸乱朝堂、欺压百姓的贼臣,知道他杀了很多人,于是便不惜用最恶毒的话语来中伤他。
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看着囚车上即使满身脏污也丝毫不折损光风霁月气质的枭栩,疑惑不已地问父亲:“爹爹,他是谁呀?”
“他是个大坏蛋!咱们国家最大的奸臣!”男人说着狠狠“呸”了一口,“今日终于要惩戒他了,大快人心!”
“是坏人吗?”女孩很不解,转头追寻着枭栩渐渐远去的背影。
可是如果他是坏人,为什么会有那么漂亮的眼睛呢?
她之前也是看见过很多大人口中的“贪官”坏蛋被拉着游街的,那些人的眼睛都很脏,灰蒙蒙的,像是在泥土里滚过一圈。
可是这个大哥哥不一样,特别不一样。
他的眼眸是干净的、泛着柔和的光的,像她在丰秋节跟阿娘一起看的月亮,也像隔壁翠儿姐姐出嫁时,那颗最名贵的传家的宝珠嫁妆。
不,不对……
小姑娘摇摇头否定了自已。
那双眼睛,比月亮和宝珠还要漂亮呢。
……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阴云积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像随时会如大军压城似的入侵下来,即将入秋的风也是带着浸骨的冷意。
大抵很少有人能想象自已的血肉被一刀刀片下来的滋味儿。
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肉,一开始是没有感觉的,但是很快自伤口蔓延开的痛感传到大脑又流窜至四肢各处,原本冰凉的雪刃只是触及皮肤都会引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抖,可是随着伤口遍布身躯,温热的血暖化了刀尖的寒凉,感受到的就只有麻木,硬物轻巧地飞舞在皮肤上,换来空气中鲜血的芬芳。
行刑者都是专门训练过的,确保犯人在接受完全部三千刀的凌迟前不会轻易死去。
时间流逝,暗红的颜色滴滴嗒嗒,在枭栩身下的石板上铺撒了一片,或许是失血太多,也可能是痛到极致,男人渐渐地连闷哼也不发出了,只残留着微弱的喘息和刀划进血肉时条件反射的颤抖。
监刑人冠九霄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突然,人群里产生了一阵骚动,一个士兵过去查看时,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士兵立刻直愣愣地仰倒在了地上,连一声痛呼都没发出。
冠九霄神色一厉,抬手,场内士兵骤然间严阵以待。
审刑官是个年逾半百的老臣,他见情况不对拍桌站起喝道:“谁人竟敢扰乱法场?!”
从叫嚷着“杀人啦!!”的慌乱逃跑的人群中,一个头戴斗笠、一身丧白的女子提着沾血的长剑,从容走出。
“你是谁?”冠九霄眯眼。
女子唰地将斗笠摘下,露出那张清丽秀美、眼含杀机的姣好面容,她抬起长剑对准冠九霄,勾唇浅笑,隐隐有几分枭栩的影子:“小女子落花,枭栩丞相府中侍女,来此接我家大人回家。”
“好哇!你一个小小婢子竟然想劫法场!!”审刑官胡子都要气直了,“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士兵听令,举起武器向落花攻去。
落花深呼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那本是楚含锋的随身剑,是主子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楚含锋坠崖后,这把剑被凉月带去了边疆杀敌,待凉月战死,这把剑就落到了她的手里。
“含锋哥,阿月,请保佑我吧……”
她注视着敌人,双眸坚定,像当年的楚含锋,像战场的凉月。
‘我一定,要带主子回家!’
……
倒下的士兵越多,落花身上的伤也就越重。
她并非自小习武,没有那么高深的武功,她如今能杀人,皆因楚大哥、聆风姐和阿月死了,阿雪也残了,主子身边没人保护,她才弃医从武。
她知道自已的身手没那么好,所以她在手里的剑刃上涂了立刻见效的毒。
医毒不分家,在医道上极有天分的姑娘,毒术也同样不差。
只是敌人终究还是太多了啊,她身上的伤口一道深过一道,血流得一处多过一处,到最后,其他士兵畏惧她剑上的毒不再靠近时,她也近乎油尽灯枯。
冠九霄不知为何没有出手,他向士兵们示意了一下,于是他们纷纷退开,给落花让出了一条道路。
落花深深地瞧了冠九霄一眼,没说话,用剑尖杵着地面一步步向枭栩走去,她走得很慢,步伐很沉重,每向前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残缺的血脚印,天边响起闷沉的雷声。
顺着剑锋淌下的血,分不清是属于落花还是属于哪个士兵,褴褛的衣服腻湿地贴紧身躯,苍白的脸色伴着疲惫的呼吸,她分明已经到了极限,但是这个固执的姑娘仍旧不愿意停下来去稍微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给自已留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突然,剑尖卡在了一块不平整的凹陷里,早无甚力气了的落花登时身子一晃,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溅起一片灰土。
落花急促地喘了几声,横着小臂支撑身体想要站起来,没有人帮她,也没有人趁此驱逐她,人们只是注视着这个瘦弱的女孩儿一次次挣扎着想要站起,又一次次跌回去。
再一次跌倒下来,落花没有再尝试站立,而是趴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被绑在石柱上,全身血肉模糊、隐约见了白骨,昏迷不醒的枭栩,眼眶蓦然红了,泪水在眸中积蓄,握着剑柄的手掌狠狠攥紧,而后她便松开了长剑,将手臂向前伸去,发力抠住了石板间的缝隙。
“要,带主子,回家……”
落花用那双治病救人的手扣着地面,一点点挪动自已的身体,向枭栩的方向爬过去,她挪动得很慢、很吃力,沿途留下一道长长的赤痕,凹凸不平的石板二次伤害着她本已重伤的身体,灰尘与污泥沾满她的脸和衣服,抠进石板间的指尖很快就磨出了血,大脑也开始模糊不清,可她依然不肯放弃。
她怎么可能……放弃啊……!
她的主子,性情冷清却温柔至极,看似狠辣决绝实际最是善良公义,心怀苍生、百折不挠,世人轻他、厌他、辱他、恶他,他却清醒、独立、出淤泥而不染。
早在当年被枭栩从牙婆手里救下的那一刻,她们四人便发誓至死守护主子。
如今,主子身边完好健在的就只有她了,只有她还能守护主子了,她怎么可以放弃呢?
……
从刑场边缘到刑台的距离真的好远,太远了。
远到枭栩还没能等到落花来到他身边,改命就到了期限,呼吸骤然断绝。
远到落花终于来到了枭栩身边,还未触碰到她的光,便永远失去了意识。
远到天边积蓄的阴云终于在一声轰隆巨响、一道银白雷光后,降下了哀泣的秋雨。
远到乘马车匆匆赶来的空尘跳下车后,只能看见落花费力抬起,却又在最后一点距离时无力垂下的手。
从刑场边缘到刑台的距离真的好远,太远了……
那是空尘伤至昏迷也要救回的青年再也无法与他煮茶论佛,是原本美满的四姐妹如今只剩下絮雪一个,是瓢泼大雨,冲刷着刑场上的鲜血,是清朗的明月摔碎在了水沟里……
是从此以后,山高水远、阴阳两隔,万水千山、不复再见。
……
冠九霄没有阻止空尘小心翼翼地将断绝声息的枭栩从石柱上解下来抱走,也没有妨碍被人用轮椅推过来的絮雪踉跄着摔跪在地,抱着落花嚎啕大哭,他只是让其他虎贲卫去收敛那些被落花杀死的士兵的尸首。
然而去为同伴收尸的虎贲卫却发现了一个令人惊愕的事实——这些“尸体”没有一个人真的死去了,他们只是陷入了昏迷,甚至包括第一个被落花杀死的士兵,他只是被浅浅划破了前胸,未曾伤及要害,胸前的伤口甚至已经不再流血。
虎贲卫将这件事告诉冠九霄后,大将军依旧什么都没有说,他立在雨中注视着那曾经捆绑枭栩的石柱,背影像一座亘古的铭碑。
冠九霄忽然想起曾经他与枭栩的一次对话,那时他短暂地回了宸都一段时间,长大的皇帝与枭栩的对立已经十分尖锐,早朝,新提拔上来的年轻监察使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地上谏言弹劾某个多年中饱私囊的户司司侍,而那个被弹劾的司侍年年给枭栩送礼时都少不了他的影子。
卫珩禹装模作样听了一会儿,抬手止住了越说越激动的监察使,神色暗含深意地对上了枭栩深邃冰冷的眼睛:“丞相以为呢?”
枭栩面无表情,神情平淡:“下官没什么想法,一切由陛下决定。”
“这样啊……”卫珩禹讥讽地笑了,像是嘲弄他用完就丢的冷血,又像是早有预料的傲然,轻飘飘地随口下了决断:“那就抄家、斩首吧。”虽是决定司侍的命运,帝王的视线却落在枭栩身上,预示着什么一般。
枭栩平静淡然地回视,两个站在璟国权力顶端的男人目光交汇,隐有危险激烈的火药味弥散开来,令百官瑟瑟发抖。
众人都认为这是一次帝王向枭栩成功的发难,包括卫珩禹自已都这么认为,但是冠九霄不相信。
他不像帝王和百官,他比其他人都要更了解他的这位宿敌,他知道枭栩到底如何多智近妖、心思深沉,知道他行事向来紧密周全、天衣无缝,像司侍这么明显好抓的漏洞把柄,枭栩早该自已处理了才是,为何会留给卫珩禹,冠九霄不信枭栩会大意粗漏,他更相信这是枭栩的又一诡计。
下朝之后,枭栩独自一人往宫外走去,其他官员俱落在他身后远远地不敢靠近,只有冠九霄叫住了他。
“枭栩。”
他看着枭栩不紧不慢地转身,百无聊赖地问:”冠将军,叫本相有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
枭栩听后挑了下眉,貌似十分讶异:“冠将军,你似乎总是爱问这个问题。”
“可是每次本相回答你了,你也总是不会信。”
枭栩一步步向冠九霄走来,紫棠银绣的华贵朝服在阳光下璘璘闪耀,此刻的丞相大人俊美到飞扬跋扈、咄咄逼人,他在冠九霄的目光中微微一笑,反问:“将军是想要得到本相什么样的回答呢?”
他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冠九霄愣住了。
雨水将血腥气冲走的同时也模糊了将军锐利的眼眸,他转眼望天,面无表情。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已为何要一遍遍地去问枭栩到底想做什么,他也不清楚自已究竟想要那个狡猾狠厉的人给他什么样的回答。
他只是心底隐隐觉得……他们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