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兴五年八月晦，明宸殿早朝：
距离枭栩失踪坠崖已过近半月。
从前些日子就在兴起的册立新相的舆论，在朝堂上愈演愈烈。
“陛下，臣有本奏。”民司司呈又一次站在了百官之前，卫珩禹不用猜都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些日子每次早朝这位老人都要这么提好几遍，就算不早朝也要上折子给他，小皇帝皱着眉应付民司呈：“爱卿想说的朕已经知晓了，不必再言，但朕也早已说过，在未能确定枭相确实遇难前，朕不会考虑册立新相的事情。”
“陛下，不可啊！”民司呈说得仿若真心实意地为国家考虑，“朝堂上下因没有丞相处事如今人心惶惶、上下难继，如此事关重大的位置，为枭栩空置半月已是有违常理，不可再拖下去了啊陛下！”
“陛下，”法司司呈上前一步，同民司司呈杠上了：“前朝古事中，帝王为纪念臣子闲置官位一月曾有先例，纵使不论旧古，本朝也从没有明确过不可暂时空置相位的法令，如此又哪里来的有违常理一说！”
这两日朝堂上互相呛声辩论最多的就是法司司呈和民司司呈，此二位代表的是“不册新相等待枭栩归来”和“立刻册立新相”这两方，尽管法司司呈在明面上发声最多，但势力的主要力量还是张之江和林闻阙，或许还有卫珩禹与冠九霄的默认；而民司司呈是想立刻册立新相夺权这一派的首领，这一派之所以能成气候，主要是人数太多，朝堂上一半以上的官员都有意无意地参与进来了——因为不想再受枭栩的压迫。
虽然卫珩禹和冠九霄有意支持等枭栩回来，但他们两人曾经与枭栩的关系实在说不上好，如今贸然改变很可能会引人猜疑，打草惊蛇到朝内的西漠奸细，所以不能做得太明显，因此说不上什么话。
尽管法司司呈能跟民司司呈打个平手，但总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张之江觉得还是要让民司呈彻底消停一段时间才好，况且对方说的朝堂人心惶惶的话不无道理，得说些什么稳定朝堂，再找法子拖延些时日。
想到这里，张之江向法司呈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已上前顶替了他的位置同民司呈“斗法”，“民司呈大人。”
“张司使大人。”民司呈的态度一般般，璟国有敬老的传统，哪怕张之江官位比他高，但年纪比他轻太多，所以民司呈态度并未多有尊敬。
好在张之江对此并不在意，平静的脸上不见喜怒，只是淡然如水地说：“民司呈大人上了年岁了，何苦掺和进这些事情里来呢？您不会不清楚这可是滩浑水啊……”
“呵，”民司呈冷笑一声，“张司使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老夫所作所为自有章法，倒是张大人，怎么？是怕换了新相之后你这个狗腿子唇亡齿寒吗？”
此话一出，不少官员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虽然是实话，但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民司呈可真是同枭栩一派彻底撕破脸了啊……
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林闻阙眼神瞬间犀利，原本悠然的表情逐渐阴冷，“民司呈大人，嘴巴最好放干净一点，张大人顾念着什么礼法道德，但我可不是！”
负责巡查百官外加处理奸细的右御史，手上可挂着不少人命。
张之江遵着尊老的礼仪不跟民司呈计较，他可不一样，真惹怒了他，林闻阙不介意同曾经的枭丞相一样血溅明宸殿！
林闻阙说这话时疯狗一样又低又慢的语气，让民司呈回想起了枭栩发疯的时候，一时间寒意窜上了脊梁骨，嘴唇开合嘟嚷着，脸色不太好，强撑着吐出来一句：“你难道还想当着陛下的面对老夫做什么？！”
卫珩禹：“……”
说实话，林闻阙真要做什么，他真拦不住，也不大想拦。
“林大人在玩笑罢了，民司呈不必放在心上。”张之江回头，掌心向下压了两下，让林闻阙冷静些，不过是些嘴上功夫，又不会咬掉他块肉，这人总是容易反应过激。
林闻阙“啧”了一声，不大满意，但却听话地没再反驳。
“我能理解您的意图，不过民司呈大人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就算真的要册立新相，恐怕也不会是您所期许的人选。”张之江抬眸间，那种冷静淡然的笃定总会让人无法对他的话产生任何怀疑。
这件事民司呈自然是清楚的，他推举的人选无论是才学地位还是资历都不够格，不过林闻阙的成功闭嘴让他又觉得自已行了，说话依然没有客气下来：“反正不会是张大人您就好。”最后那个“您”字在从来不会对其他官员称“您”的民司呈口中说出了阴阳怪气的味道。
如果真要册立新相，曾经从属于枭栩势力的官员肯定不会被帝王纳入考虑范围，所以张之江自然是当不上丞相的，这话没有错，但听着让人生气。
——至少让林闻阙很生气。
右御史大人咬了咬后牙，露出一个怎么看都看不出和善的笑容，抬步逐渐靠近民司呈。
感觉到不妙的民司呈往后挪动脚步，但嘴还是硬的：“你，你要做什么！”
林闻阙一步一步靠近，民司呈一步一步往后退，眼见着越来越往大殿门口靠近。
其实林闻阙还真没想把民司呈怎么样，毕竟他不像枭栩有带武器入殿的权力，他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要动用武力直接上手就有点太过分了，就因为几句话杀一个人毁了朝堂岌岌可危的安稳，他林闻阙还没有鲁莽到那种没长脑子的地步，所以他现在只是吓唬民司呈一下，好让他知道管好自已那张烂嘴。
眼瞧着就快到门口了，林闻阙正想说话，忽然间看见了什么，睁大了眼睛，连表情都有一瞬间空白：“……您，”
民司呈看林闻阙不继续逼着他走了，停住后退的脚步松口气，然而还没等跳到嗓子的心放回胸膛，随着短暂的破空声响在耳边，有什么东西就忽然紧紧缠住了他的脖子！
“嗬…呃呃！……”能够呼吸的地方被勒死，民司呈惊恐不已地用手指去抠拽脖子上的鞭绳，然而那鞭绳却不为所动，反而还随着他的挣扎愈发收紧，直到把民司呈缠到面色发青、双眼翻白，几近窒息昏迷，那鞭子才悠悠松开，隐约在他恍惚的眼前晃过一条紫影。
生理性的泪水让目光中的事物蒙上一层水光，民司呈跪趴在地上捂着脖子发出破风箱拉动似的剧烈喘息，在模糊的视线中，那熟悉到令他畏惧的紫棠色衣摆施施然绕过狼狈的他走进了金红的大殿，那一瞬间，他连粗声喘息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只敢一点点小心吸着气。
大璟国官位朝服阶级分明，紫色染料锦布产量稀少，非文武百官之首，不可得。
在寂静到仿若无人的大殿内，只有长靴踏在地毯上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来人发出了一声很浅的低笑，脚步停在了大殿中央。
“诸位大人想要册立新相，怎么也不通知本相一声？”枭栩身上华美的朝服分明是冷色，此刻在许多人眼中却比火焰还烫，他手中抚着的紫鞭上还留着干涸的血渍，青年踏光而来，嘴角含笑，姣好的唇形一字一句吐出的都是让人心生绝望的催命符：“早告诉本相诸位的心思，本相也好赶紧的自请退位辞官，为大人们让贤，是不是？”
这话可没人敢接。
枭栩扫视一圈，注意到小皇帝强装平静仍难掩激动的神色，微微一顿，明悟之后一个眼刀甩向冠九霄！
你绝对跟卫珩禹说什么不该说的了！
冠九霄移开目光当做没看懂枭栩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转回眼睛仔仔细细打量枭栩上下，嗯，至少从表面上看没什么大碍。
枭栩冷哼，打算先把朝堂上的这些事解决完了再同冠青云算账，攥着手里的鞭子指了指一直以来跳得最欢的银司司呈和还跪在地上没起来的民司司呈，“您二位以为如何呢？”
银司司呈腿一软也跟着跪了，战战兢兢应道：“不不不！我大璟丞相除枭大人外谁人可担！”
“哦？”枭栩挑眉，看向民司呈：“那民司呈大人有何高见？”
民司呈的嗓子还是嘶哑的，没完全缓过来，似乎是确定自已的结局就到此了，他反而异常的平静，颤颤巍巍地起身，整理好自已的仪容，“老夫没什么好说的。”
成王败寇罢了。
“既然民司呈现在没什么意见，那想必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了。”枭栩满意地拍拍手，下了判决书，“民司呈年衰神颓，无力再继中央民司司呈一职，今此向陛下请辞，诸位大人见证。”
“民司司呈职务，现由左司使兼任。”
张之江拱手应声：“唯。”
“至于银司呈大人，念在前些日子捐献银钱劳苦功高的份儿上，就简单罚个三年俸禄吧，可有意见？”
“没有意见！下官谢枭丞相开恩！”黄守尹从来没觉得自已之前出的那笔银子这么值得！他甚至在心里决定了，等会儿下朝回了家就收拾收拾去拜访丞相府，给枭栩再多送去几万两银子！只要能保住自已的命和官位，银子算得了什么！
“枭丞相能平安归来，真是我大璟之幸！更是璟国百姓之幸！”临了这位黄银司还不忘拍个马屁。
卫珩禹悄悄吐出一口浊气，脊背放松地向后倚，一只手向前抬起说：“朕很高兴能看到枭丞相平安无事。”
“承蒙陛下挂念，”枭栩用折起来的鞭子有规律地敲击手心，一下一下，仿佛敲击在众人心上，他用那寒凉的目光扫视一圈，“不过请您放心，除非本相情愿，否则就是阎王来了，也别想把我枭栩从丞相之位上拉下来！”
被他扫视到的曾支持册立新相的官员纷纷噤若寒蝉地低垂头颅。
夭了寿了，这位怎么活着回来了！
见百官安分了下来，枭栩才抬步向前，走回了自已往常上朝时站的位置，旁边正好就是冠九霄。
两人对视一眼，一字未语，冠九霄露出些许笑意，枭栩偏头懒得理他。
……
除却册立新相，这些日子早朝也没什么大事能上报讨论，况且枭栩的突然回归打乱了一切节奏，这从上到下谁还有心情继续上朝，勉勉强强用一些琐事扯了十几分钟，今日的早朝便宣布结束。
百官散朝，大殿内只剩下了卫珩禹、冠九霄和枭栩，本来张之江和林闻阙是想同枭栩一起离开好汇报这些日子的政务，但在枭栩的眼神示意下他们俩也随着其他官员一起离开了。
空旷的大殿只剩下他们三个，这下子枭栩可没什么顾忌的了，抬手扬腕一鞭子就抽向了冠九霄！可把刚想说话的小皇帝吓了一跳！
冠九霄轻轻松松地躲开了，紫鞭将大殿上的地毯抽出了一条印痕，他甚至十分无辜地问：“怎么了，如生？”
“大将军还好意思问？”枭栩咬着后牙勾唇，皮笑肉不笑，拇指一按凛凛的倒刺就自鞭绳中破土而出，“如若将军管不好自已的嘴，本相可以代劳帮您缝上。”
冠九霄蹭了一下鼻尖，好吧，他告诉小皇帝的事情似乎破坏了如生的计划，但这件事，说明了对所有人都好。
卫珩禹也明白了枭栩突然生气抽冠九霄，大抵是因为将军告诉他那些事情的缘由，他现在对枭栩的感情复杂极了，但他真的很希望能与枭栩、他的枭丞相、他曾经的先生好好谈一谈。
无论未来怎样，他希望能与他一起承担。
“丞相，将军，你们……”卫珩禹刚出声想阻止打斗中的两人，准确来说是一个打一个躲的两人，枭栩就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攻势，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摔倒，冠九霄心中一惊，几步上前接住枭栩的身体抱在怀中，焦急唤他：“如生？如生！”
“咳…咳咳…！”枭栩皱眉捂嘴不住咳嗽，一只手抓住了冠九霄的袖角，被将军察觉后反把他的手握在掌心，干燥的暖意驱散指尖的冰冷，“我，我没事……”
两人哪里信他，卫珩禹赶忙唤人：“来人！快来人！”又对冠九霄说：“我的寝殿离这里近，先让枭相去我那里休息！我马上传太医来！”
“不必，咳唔…我，”枭栩还想争辩，却被男人用力捏了捏手，声音带了些怒气：“好了，别逞强，你的事我们稍后再谈。”
“……咳…”枭栩只好闭嘴，只是低低咳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