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意并没有参与祭拜秦墨书。
不过她这日在胡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也朝着争县的方向拜了拜,算是浅表心意。
拿下各县掌控权之后,柳意下令禁止在为死者办丧时过度放入陪葬品,陪葬银钱等。
但她并没有禁止百姓祭拜亲人。
祭拜死去的人,更多的作用是来慰藉还活着的人。
比起死去后一切虚无,想来死者家属们更愿意去相信,自已的亲人作为好人含冤死去,能修个好的来世。
争县事了,柳意又要投入到繁重紧张的雪灾救灾中了。
如之前的预测一样,这些时日的降雪量并没有减少,反而还越来越多。
好在柳意早有准备,在降雪量还没多到夸张的地步,就已经派人保护冬天作物,维修百姓房屋,维持各乡来县城的交通。
但做得再多,也终究不可能在雪灾加重时,百分百无伤亡。
别的不说,只说许多村落都是依山而建,山上落雪,雪层难以清理,更容易积累成灾,大批雪层若是轰然坠落,小半个村子都有可能被直接掩埋。
偏偏古代通讯困难,要是放在大安朝,一个村子若是遭了严重雪灾,等到报到县主官那去的时候,最快也要一日。
因此柳意最抓紧的就是道路通畅。
不怕各处有问题,只怕各处有了问题,却无法及时上报,让官府没办法做出应对方案。
大雪封山,那就开路。
深雪难清,那就加人手。
之前大量赚钱这不就有了用处,只要肯舍得花钱出力,就没有清不出来的路。
这个冬日应该是各县百姓觉得最有干劲的一个冬日了。
往年冬天各行各业都处于停滞状态,百姓们也大多失去进项。
如今可好,清理道路就能有工钱拿。
且还不是按照日月结钱,而是按照清理了多少路段结钱,干的越多,赚得越多,这就吸引了不少想赚钱的人。
因为是“做多少得多少”,大家各出本事,老实点的,规规整整用官府发的雪铲来清理,机灵点的,便想出了取巧的法子,用木头做成铲雪板,十人合力推动,便能更快地将雪堆积在一起清理。
白四娘也在清雪队伍中,她原本就骨架大,力气也大,到了胡县之后,吃饱喝足,每日工厂出早操跑步,她跑了一段时日,更觉力量充足。
因着工作努力,考过了文课,她已经转为了正式工人,还额外拿到了落户胡县的资格。
如今户贴上,她白四娘,就是这个小户的户主,也就是说,从此之后,她自已的事,她完全可以做主,若是有人想要侵占她的权益,她直接就可以站上公堂。
白四娘对目前的生活非常满意,她一边卖力的学习,一边努力的工作,有时候也会去做兼职工作,比如说此刻的清理积雪,就是她趁着自已的假期过来兼职。
“何必这样拼,你的工钱也不算是低。”
也有同事曾经不理解白四娘如此卖力,觉着她如今的工钱已经够让她生活不错了,便劝说着她不必四处挣钱辛苦。
白四娘便笑着说:“想攒钱买个小房子,宿舍虽好,但若是能有个自已的家,便更好了。”
那劝说的人便理解了。
如今的未婚柳州女,越来越多的拥有了自已的房产。
从前大安朝时,女子虽可以立女户,但终究这般做的人还是少,只有寡妇,或失了亲人的老人才会这么做。
年轻姑娘单独立女户,独自住一个屋子,听上去多么不像样啊,也不安全,稍稍一个有坏心的混子都能起坏心。
但如今的柳州,至少柳意已彻底掌控的几个县里,说这话的人却是渐渐少了。
县中最大的主官就是柳大人,人家柳大人是女子,她也是自已一个户贴。
你说女子不能独立户贴,那这是不是在质疑柳大人呢?
这安全问题,要让普通百姓来说,算得上是柳意入主之后,变化最大的其中一个大好事了。
柳意对柳州的安全抓得很严,且四处都要人做事,但凡是腿脚还灵便,胳膊还在的,基本都要干活。
大家每日都有事忙,又拿了工钱,手中有了银钱,日子好过了,犯罪成本也就增高了。
一无所有的人犯罪的概率大,但拥有许多的人做事前可就要斟酌斟酌了。
而面对犯罪的人,基本都是被送去矿山做苦刑,有一个算一个,出一个送一个。
虽然各县现在也不可能达到百分百无罪犯,但绝对称得上是比以前安全许多,再加上柳意鼓励治下百姓锻炼身体,多吃多喝,遇到犯罪情况受害者勇于反抗也变得多见了起来。
武力值真的是第一自信生产力。
尤其普通百姓们大多瘦小,个头也都不怎么高,白四娘吃饱了之后身上有了力气,偶尔若是与男子说话,她也没了以前的胆怯本能恐慌之感。
大家个头都差不多,要是真打起来,她未必会输,就算是输了,白四娘也自信能让对方受伤。
都是人,也都是肉体凡胎,不可能她挨打会疼,对方遭了打不疼。
有了安全感,自然也想要个自已的房子,若是水泥房就更好了,到时候就算是遇上贼人,也不可能强拆了房子闯进来。
白四娘正一边卖力干活,一边畅想着日后要买个什么样的房子,就听旁边的同队人说。
“这又领回来一批啊,恐怕也是房屋被压垮了。”
白四娘抬头望去,果然见着前方被清出来的一条道路上,正有兵士们领着一批人往这边走。
虽说各县都腾出来一些房屋做救济屋,但一般也只有整个村子都不能住人了,剩余的村民们才会被安排到县城救济。
同样也有一些正忙活着铲雪的人注意到了这一幕。
“可怜见的,还有许多孩子呢。”
有人觉着可怜,也有人觉得能活下来便是幸运了。
“这算是好的了,我娘说,我们那个村子十年前遭过大雪灾,雪堵着门,里面的人连门都推不开。”
那人的语气还有些唏嘘。
“后来好多房子都被雪压塌了,当时的官府压根没人管,里长上报了,也只说让我们自行处理,我娘当时带着我和我弟弟,硬是扛着风雪去了我姥姥家,我们才算是活下来,等回去才知道,好多人直接就冻死在雪地里了。”
“再看如今,官府带兵去救灾,没了房子的人也能到县城来度过冬天,至少这些人应该能活下去了。”
白四娘心里也在想,若是她还是如往年那样待在山上,今年冬天她可能也活不下去吧。
那个时候她既没有厚实的衣服,也没有充足的食物,遇上这样一个大雪冬,她怕是熬不过十天。
哪里能像是现在这样,又有暖和屋子住,又有厚实衣服穿。
铲雪的人们低着头,一边干活,一边说着闲话。
“柳大人是真的爱惜我等百姓,又是开仓赈粮,又是派兵开路,清理积雪的,今年虽是个寒冬,日子却也并不难过。”
“听说不光官府在救治,各县的有钱人家也都捐了银钱。”
“官府不是还开了个救济箱吗?说是百姓们有愿意捐钱的,也可捐,我娘昨日便捐了三文呢。”
“诶唷,竟这般舍得?”
那铲雪的娘子笑道:“如今日子好过了,三文钱也不是拿不出来,大家都是柳州人,能帮上一把便帮上一把吧,若是哪日我们家遇上难处了,今日帮了人一把,说不定日后便有人帮上我们一把呢。”
她是个中年人,笑呵呵的道:“何况柳大人免了我们许多赋税,平日里也对百姓多有照料,如今雪灾,我也担忧官府这般救济百姓,是否银钱够花呢,咱们普通小百姓的,也不富贵,但几文钱,尽个心意还是行的。”
“是这个理,我一会下了工,也去捐些银钱,钱不算多,尽尽心意也好。”
白四娘默不作声听着,并没有参与到讨论中,只是在下了工,与大家一同回到胡县之后。
她数了数今日的工钱,分出一半来,趁着天还没全黑,到了官府门口,果然瞧见有个救济箱。
白四娘认认真真将手中的铜钱放进去。
铜钱落在箱中的其余铜钱上,响声清脆。
她默默在心中想:愿柳州安宁,愿柳大人一直都在。
这一夜,白四娘睡得格外香甜。
——云县深夜——
此刻正是人们酣睡时刻。
明银里的里长古井年纪大了,夜间少眠,心里又惦记着白日里官府派人前来,清理道路积雪的事,躺了一个多时辰都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的,把身旁的妻子周鹰娘吵醒了。
“你这捣鼓什么呢?”
周鹰娘索性坐起来,将旁边的杯子拿起咕咚咕咚喝水:“是不是老寒腿又发了?我给你拿药贴去。”
“不是不是,我这腿上个月去胡县看过医师之后,好许多了,这胡县的炭火用的也好,屋里暖和,就没往日那般疼。”
古井也坐起来:“今年这雪实在是大,我心里没个底。”
都是老夫老妻了,周鹰娘一听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想起宗儿了?”
“是啊,算下来,宗儿也没了三十多年了,他没的那年,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我还记得咱俩当时哭着求爹娘个宗儿找大夫,只是去县城的路堵了,怎么都走不出去。”
宗儿是两人头一个孩子。
那个时候他们都年轻,第一个孩子,总是不一样的。
然后,就遇上了那场可怖的雪灾。
大雪封路,哪怕清雪清的再努力,房顶也还是塌了,小小的婴孩摔在地上,暴露在雪天之中。
他们哭着抱着孩子想去县城找医师,那深雪却厚得像是能把人埋了一样,根本走不出去。
第一次当父母的二人只能眼睁睁听着自已的孩子哭声越来越衰弱,直到最后不再有动静。
后来亲人们都安慰他们,孩子养不活是常态,村里也没哪户人家生几个孩子就能活几个的。
只是那日的痛苦与绝望,能随着时间淡去,却又会在某个寻常的一天自已冒出来。
“是宗儿没赶上好时候。”周鹰娘也有些难过:“若是当时官府也清了道路积雪……”
“算了,不说这些了,事情都过去了,是宗儿没福分,等铁牛回来了,叫他去祭拜祭拜他大哥。”
铁牛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因着第一个孩子宗儿没养活,两人吸取了经验,觉得应该给剩下的孩子取贱名才能好养活。
铁牛排行老二,剩下的是铜牛,石牛,水牛,山牛和牛花。
中途山牛夭折,好在剩下的孩子都活了,这还是因着古井当上了里长,比起普通村民更有家底才养活了这么多孩子。
“不光是宗儿,我也担心铁牛。”古井说着:“原本以为如今当兵算是个好差事,结果今日官府来人清雪的时候我才知晓,现下四处雪灾,那有村子遭灾了,都是军队过去救人救灾。”
“这寒天雪地的,大家都在屋里窝着,他们却还要到外头忙活,别给冻出个好歹来。”
周鹰娘在黑暗中拍他一下:“你怎么说话呢!别咒我儿子!”
“你今日又不是没看到,这只是清路的人都有姜汤喝,咱柳州的军队那一向是待遇好的,肯定冻不着他们,铁牛上次回来不是说了吗?他们有时候还吃肉呢。”
话是这么说,但当父母的,哪有不担心的。
古井叹气:“就是有些后悔,早知晓不让他当兵了,当个文吏不也挺好的吗?”
他实在是有些睡不着,便索性起来点灯:“我来照亮,你去看看牛花吧,今日又冷了几分,她身子弱,别又咳起来了。”
牛花在儿媳妇的房里照顾着,古井是不方便去的。
牛花是他们二人最小的孩子,因着不会避孕,这孩子是周鹰娘五十岁时生的,千难万险给生了下来,今年也不过两岁大,与铁牛最小的孩子刚好同岁。
夫妇两个年岁都大了,周鹰娘也没多少奶水,索性将孩子交给铁牛媳妇曾二娘,和铁牛与曾二娘的小儿子一同照顾着。
只是到底是艰难生下来的孩子,牛花从小就体弱,虽算不上多病,但每年到了冬季,都是要病上一场的。
周鹰娘也很疼这个小女儿,当即也利索起了身。
夫妇两个刚出房门,忽而轰隆一声,脚下便震颤几分。
两人脸色大变。
接着,是小孩子受到惊吓的大哭声。
他们家住在村口,能清晰听到村落各处都响起惊叫哭声。
半大少年的水牛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山塌了!!娘!娘!爹!!二嫂那屋子垮了!!”
周鹰娘连忙护着油灯奔过去,果然见着儿媳妇住的那屋子已倒了一片。
“孩他爹!你愣着干什么!!快来救人啊!!”
古井还处于这般景象与三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恐惧中,被喊了一声,才回过神,赶忙奔向房屋废墟。
先是本能的疯狂挖掘,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拉起水牛。
“喊人!”
“去官府喊人!!白日里官府说,若有突发情况,就去喊人!他们在各个村落交汇点都安排了人!快去!现在就去!!”
说完之后,他听着村落各处的叫喊声,惊哭声,心中泛起浓浓的绝望。
这是雪太大,山崩了。
听这动静,怕是大半个村子都被盖在了下方。
这样的情况,比三十年前还要严重。
而且,还是半夜。
为何是夜间,夜间,行路不变,官府的人还能来村子救援吗?
——马校尉是在睡梦中被叫起来的。
当兵的人是没有起床气一说的,他立刻起身:“什么个情况?”
亲兵连忙道:“明银里一村落山崩,许多人家被压在了废墟中,需要挖掘救援,道路已清,上山没问题,就是如今是夜间,恐怕不好行路。”
马校尉一边快速穿着衣服一边道:“晚上看不清,点个火把不就行了,叫后勤给我们准备火把。”
“山崩的话,恐怕大半个村子都被压了,光是我们去挖人数不够,派人快马回胡县报信,叫柳大人多派些人来,尤其是医师,估计许多人会被房梁砸到。”
“是!”
原本酣睡的兵士们很快被叫了起来,他们白日里才救援完十几户人家,此刻夜间又要起身,各个忍不住一边快速穿衣服,一边打哈欠。
“也不知是何处又遭了灾。”
“我这一到了晚上就睁眼瞎,一会可要如何走路啊。”
军营里的兵士们夜盲症的情况还是很多的,准确的说,大部分百姓都有夜盲症,像是那种夜间没那么看不清楚东西的人,才算是少数。
班长道:“别担心,我看得清,到时候一个班长带一个班,保证你们一个都丢不了。”
“诶,怎么夜间也会有情况,我困死了,这喝了肉汤也感觉跟没喝一样。”
班长:“你就是馋肉汤了吧,快些动作,别磨叽,小心一会迟到了要按军令处罚。”
一不到三十的壮年男子打了个哈欠,被班长踹了一脚才精神一点。
“班长,我困,不是说今日夜间可以好好休息的吗?”
班长是个三十多的国字脸,拍拍他肩:“我知晓你白日累了,只是这事发突然,附近只有我们在此处,先顶一顶,等到胡县再派人来了,就可以把你们替下去休息了。”
“再撑一撑,咱们干的可是救人命的好事,积功德的。”
壮年男子听了这话,脸上也露出了笑。
“要是真积功德那可就好了,我小儿子才两岁,天天提心吊胆怕养不活,若是有功德,就让老天奶保佑我家孩子们都能养活吧。”
说着,他跟着大家一同集合。
冒着天黑赶路,自然是艰难的,虽然有火把,可火把照亮有限,兵士们都紧紧跟着自家班长,时不时还要被点名确定没有落下的。
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就是如今四处都是雪层,天上还飘着大雪,夜间带火把上山,不用怕引起火灾。
壮年男子在寒冷的天气下渐渐清醒下来。
只是越走,他越觉得这路这般熟悉。
白日的路和夜间的路看着总不一样,再加上上下左右都有人挡住视线,能看到的只有自已脚下的这片路,又有些夜盲,他虽觉得熟悉,却也没能认出来。
直到一行人终于到了村口,面对一片垣颓壁坏,听着幸存村民吆喝着挖掘废墟救人,和小孩子们哭泣的声音,他才猛然认了出来。
有人在喊:“快!!加把劲!大家一起抬!!”
“二娘!二娘你撑住啊!!”
也有人看到了他们:“是军队!是胡县的军队来了!!”
“救灾的来了!快!快!这边这边有人被压在底下了!”
马校尉一声令下,兵士们立刻上前帮忙。
班长当即回头,却见壮年男子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连忙去拉人。
“铁牛!古铁牛!你干嘛?!冻着了?!!”
“是……是我家……”
班长:“你说什么?”
壮年男子哆嗦着声音,几乎像是从腹腔里发出来的:
“我,我家……是我们村,这里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