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势愈合后,白新羽开始做复健,他一周往医院跑五天,这只曾经属于狙击手的胳膊,此时要从头开始练习摆动、抓握,从他有记忆以来,胳膊就随着他的意识在动作,从未想过有一天,使用它是需要练习的,而且是那么的难。
神经虽然大部分都接上了,但还没有长好,他时常感觉到麻痹和肿胀,有时候眼看着一个物件在自已眼前,却怎么努力都无法拿起来,那种懊恼、痛苦和不甘,一次次煎熬着他的意志,但他始终咬牙挺着,面对父母的时候,还要装出蛮不在乎的笑脸。
他的喉粘膜也长好了,但声音变得低沉,略有些沙哑,这种后遗症需要漫长的时间才有可能修复,但他觉得这嗓音还挺有男人味儿的。
除了做复健,他也开始出门见一些朋友,开车去周边城市转一转,不过,他不再抽烟,也尽量避免喝酒,晚上十点就准时回家,以前那些花天酒地的生活现在他半分不沾,酒肉朋友们知道他现在变了个样子,渐渐也就不再约他了。他从前觉得自已在北京朋友很多,现在才发现能留在身边的寥寥无几,但他觉得很好,他不可能再做回原来的白新羽了。
生活平静却乏味,他对部队的思念越来越强烈,这就好像他刚刚燃起的热血,被劈头盖脸一桶冷水浇了下来,可是,浇不灭的,他不会轻易被浇灭,这是部队教给他的,这是雪豹教给他的。
当然,他也知道爸妈强烈反对他回去,他一意孤行进雪豹大队,对亲人伤害很大,所以他一直都没有提过,相关的文件也被他锁在了抽屉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看一看,给自已坚持下去的动力。
他的复健速度比旁人快许多,因为绝大多数普通人承受不了这种肉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会偷懒,会讨价还价,会间歇性崩溃,但对于他来说,这些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等白新羽的胳膊能简单的活动了,简隋英要他去自已的公司实习,说是不想让他在家闲出毛病来。他知道他哥的用意,一来给他找点事情做,免得成天跑医院心情会很压抑,二来,希望能教他些东西,到时候劝他复员。
他觉得挺好,多学点东西总不是坏处。
上班之前,他把自已的保时捷911卖了,给赵哥和金雕的家属各汇了三十万,并且匿名资助冯东元的妹妹上学,自已则换了个一二十万的车代步。
跑车、名牌、奢侈的生活,从前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现在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只希望自已的时间能过得有意义,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挥霍青春。
他依旧保持着在部队的习惯,每天五点半起床晨练,七点吃早餐,洗漱一番,刚好八点半之前到公司,从不迟到。
自从到他哥公司上班后,他碰见李玉的机会也变多了。他始终看这小子不大顺眼,毕竟李玉骗过他哥,偏偏人家现在看着挺好的,让他十分不能理解,后来才明白,俩个人的性格还真是要互补才行走到一块儿去,虽然那是他亲表哥,可要他跟简隋英这脾气的人长期相处,他可受不了,但李玉可以,而且看上去很和谐,他无奈之下也就接受了。
回京养伤四个月后,他的新生活逐渐步上了正轨。
一家人对他的改变都非常满意,不过他父母觉得他稍微矫枉过正了,以前男女关系那么乱,二老成天担心哪天就有女的大着肚子找上门,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子,又着急让他相亲。可惜他心思不在这上面,复健、锻炼、学习、上班,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对部队生活和战友的思念,让他心里渐渐形成一个想法,等他真的退役了,他想开一个安保公司。他花钱找咨询公司做了这方面的调查,发现市场前景还不错,除了国内安保方面的需求,有些大企业在不太太平的国家开设分公司,也需要安保公司护航。他想,过几年他那些战友退伍了,很多农村上来的兵没文凭没背景,到了社会上难找工作,他开个最能让他们施展拳脚的公司,把战友们都聚集起来,又能赚钱,真是一举多得。
正好最近他在学着写商业企划,就当做练笔写了一份,去给他哥交作业。
简隋英翻了半天,支着下巴看着他:“你小子,是不是闲不住,还想摸枪?”
白新羽嘿嘿笑着:“当然想啊,忘不了。”
简隋英把材料往桌子上一拍:“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医生说我恢复得挺好的,我比别人都努力,所以……”
“我倒希望你别这么努力了。”简隋英沉声道,“你恢复好了,是不是还想回雪豹。”
自他回来后,全家人,包括他自已,都在回避这个话题,兄弟俩更是从来没有提起过,可是随着他身体的康复,这个问题,早晚他们是要面对的。
“哥。”白新羽咬了咬嘴唇,有些心虚地小声说,“我想……”他偷偷瞥了简隋英一眼,突然就怂了,“我还没想好。”
简隋英似乎也松了一口气:“那等你想好了再说。”
“哎。”白新羽很狗腿地给简隋英捏起了肩膀,撒娇道:“哥,我知道你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简隋英“嘶”了一声:“轻点儿,手劲儿这么大。”
白新羽赶紧放松手。
简隋英点着桌子:“这不废话。对了,大姨让你去见的那几个女的,你去了没有?”
白新羽无奈道:“我才25,急什么呀。”
“我也觉得不值得急,男人立业最重要。可大姨也不知道怎么了。”
“还是哥最明智。”
“对了,你那车,真不换换?”简隋英想起白新羽的车,就直皱眉头。
“我刚买的。”
“你从我车库里挑一辆吧。”
白新羽笑道:“不用了,你那些车太招摇了,我现在这个挺好。偶尔借我过过瘾就行。”
简隋英看着他:“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些东西吗?”
白新羽云淡风轻地说:“喜好会变嘛。”
简隋英轻叹一声:“有时候,我都说不好送你去部队到底正不正确了,你变得比我们想象中还要……让我们都有点适应不了了。”
“当然是好事了,不然我现在能这么端正吗。”
简隋英撇撇嘴:“端正过头了。”
“哥,你的决定总是正确又明智的,这件事也是。”白新羽拍拍他的肩膀,“我这么英俊又上进的小伙子,可不是谁家都能养得出来的。”
简隋英笑骂道:“也就这两年像样了。”
俩人又瞎聊了一会儿,白新羽就下班回家了。
这个点儿正是北京最堵的时候,白新羽放上音乐,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心情很平静。
这几个月来,他整个人沉淀了许多。
他跟以前的战友时常联系,电话、信件不断,他还去看了一次旺旺哥,西北小饭店开得红红火火,孩子刚满月,特别可爱。每一次跟战友联系,其实他的心都是悬着的,他特别怕听到噩耗,尤其是那些关系好的,幸好,陈靖、燕少榛、霍乔、老沙他们都平安,当然……还有俞风城。
俞风城半年来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要么没接,要么说几句就挂断了,其实现在想到俞风城他已经不那么难受了,至少不会整夜整夜地梦见那些事、那些人。
但是,也许是因为太多特殊的经历,他变得无法对别人敞开心,他妈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都又漂亮又有家世,但他提不起半点兴趣,有时候他怀疑那次情感剥离,真的剥离了他的“情感”,但他分明对家人、对战友、对部队,还有着强烈的热爱。
尤其是俞风城。他和俞风城的友情是在部队那个特殊环境里用血汗铸造出来的,中间掺杂着无数终身难忘的体验和回忆,很多跟挑战身体极限和生死有关,感情跟这些经历融合到一起,变得特别刻骨铭心,他这辈子再不可能跟任何人有这样深刻的极易,因为再没有那样深刻的环境了,所以他忘不了他和俞风城复杂难懂的纠葛,怎么都忘不了,就跟他忘不了在部队的一切那样。只希望时间能改变他……
正想着,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低头一看,是雪豹大队打来的,他心脏一颤,难道会是俞风城?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这个安静流淌着音乐的小车厢好像把他隔绝在了一个独立的世界里,让他充满了安全感,他突然觉得,这时候如果能听听俞风城的声音,也不错。
他按下通话键,对面传来了燕少榛的声音:“新羽。”
白新羽忽略自已那一瞬间的失望,高兴地说:“少榛啊,好久没联系了,你们又去执行任务了?”
“是啊,刚回来没多久,你最近怎么样?”
“忙着呢。”白新羽兴奋地说,“医生说我的肩膀恢复得很好,现在日常生活都没什么问题了。”
“太好了,你复健都做些什么啊。”
白新羽跟他说起了自已的日常,燕少榛安静地听着,不时发表一点意见,俩人聊着天,堵车的时光也不再索然无味。
最后,燕少榛笑着说:“对了,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算是,好消息吧。”
“哦,什么消息?”
“我春节后要调回北京了。”
“……”白新羽怔了片刻,“你要离开雪豹了?”
“对,很多原因吧,我爸把我调去了北京军区。”燕少榛的声音里,不免有一丝失落,“我考虑很久,现在定了。”
“哎呀,既然是你决定的了,那就恭喜你,那这没几个月了呀。”
“是啊,咱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白新羽笑道:“好久没跟你喝酒了。”
“等我回去,一醉方休。”
白新羽豪气地说:“好!”他想了想,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其他人怎么样了?班长啊,副队啊,老沙他们。”
燕少榛笑了笑:“他们都挺好,但你最想问的是俞风城吧。”
白新羽有些尴尬:“呃……他也还好吧。”
“他听说我要调回北京,脸色可难看了。”燕少榛得意一笑,“说实话,你走之后的半年,他变了很多,性格比以前稳了,几乎每次出任务都表现突出,让我挺意外的。”
白新羽掩饰着哈哈一笑:“挺好。”那就是俞风城想要的生活。
挂了电话后,道路顺了起来,白新羽踩着油门,看着两旁飞驰的风景,心中思绪万千。
回京后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到来了。
白新羽看着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忍不住想起了在三连度过的那个春节。他记得那个春节,大家一起大扫除、购年货、做饭、包饺子,自已编排节目娱乐战友,用大炮和枪声当礼炮,他头一次离开家人,却并不觉得寂寞。整点钟声敲响的时候,他们跑到外面看烟花,俞风城就站在他身旁,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昆仑山的夜空是多么的深邃、星星是多么的明亮,战友的欢呼声犹在耳畔,甚至能记得身边之人透过衣料传来的一丝温度。
白新羽那天晚上喝多了,养伤期间,他一直严于律已,那是他头一次喝多。他抱着简隋英,说:“哥,我羡慕你。”
简隋英莫名其妙:“撒什么酒疯呢?”
白新羽含糊地笑着,摇摇头:“就是羡慕你。”
“想要车你就说,又没说不给你开。”
白新羽再次摇头:“哥,你背我呗。”
“背不动。”
“背得动。”
“背不动。”
“你试试嘛,他都背得动……”白新羽耍赖道。
“谁?”
白新羽打了个酒嗝:“班长……班长也背得动。”
简隋英拍了下他的脑袋:“你烦不烦。”
“你背一下嘛,就走……十步,就十步。”白新羽拿手指比了个十字。
李蔚芝劝道:“新羽,别闹了,回房间睡觉了。”
李玉放下酒杯:“你哥喝多了,我背你回房间吧。”
“不要,不要你,我要我哥。”白新羽搂着简隋英的脖子,“哥你小时候都背我的。”
“你那时候才几斤。”简隋英拿这个醉鬼没办法,“算了,我背他进去吧。”说完,真的把白新羽背了起来。
白新羽个子高,肌肉又结实,着实不轻,简隋英喝了点酒,脚下虚浮,站起来就晃了晃。
李玉赶紧起身,皱眉道:“我来吧。”
“没事儿,回房间没几步,你陪我爷爷去吧。”他背着白新羽往房间走去。白新羽拿脸颊蹭他的后脖子,蹭得他脖子上全是口水,把他烦得想把人扔地上,“你再他妈渗口水,我揍你啊。”
白新羽身体一顿,突然抽泣起来。
简隋英翻了个白眼:“不揍你,别哭!”白新羽从部队回来后,完全是长大成人了的架势,这时候喝多了,好像年纪又回去了,简隋英心想,如果他觉得这才是他弟弟,是不是也太犯贱了?
白新羽哽咽道:“风城……”
简隋英没太听清:“什么?”
白新羽不再说话了,只是轻轻吸着鼻子,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可怜。
简隋英想了半天,总觉得白新羽说的两个字呼之欲出,可他一时就是想不起来,他甩了甩脑袋,把白新羽送进了房间,往床上一扔。
白新羽蜷缩进被子里,迷迷糊糊的。这时候,他手机响了,简隋英刚要走,又退了回来,从他裤兜里翻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是雪豹大队,简隋英犹豫了一下,还是推了推他:“新羽,电话,雪豹大队打来的。”
白新羽听到“雪豹大队”四个字,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抢过了手机,行动之迅猛,完全不像喝醉的人。
简隋英气得揍了他一拳:“你这是喝醉了吗?玩儿我是不是?”李玉跟着进屋,把他扶走了。
白新羽按下通话键,把手机贴在耳畔,轻声道:“喂?”
“新羽,新年快乐!”电话那头传来陈靖喜气洋洋的声音。
白新羽心里一暖,眼圈一热:“班长,新年快乐,我好想你啊。”
陈靖笑道:“我们也想你,听你这声音是喝多了吧?大家都喝多了,可是开心啊,一年到头,还能一起喝酒过年,开心啊。”陈靖有些语无伦次。
也许他想说的是,他们都还活着,开心啊。
白新羽喃喃重复着:“班长,我想你们,好想你们。”
陈靖吸了吸鼻子:“我们也想你。”
白新羽哽咽道:“班长,你们没忘了我吧,我正努力复健呢,我快好了,真的,你们……别忘了我,咱们离得这么远,你们会忘了我吗?”
“不会,永远都不会忘。”
“我也不会,我天天惦记你们。”白新羽浑浑噩噩之间,意识到自已有多么想要回去,那段热血峥嵘的回忆,是他一辈子最珍贵的时光。
“哎,风城要跟你说话。”
白新羽心脏一颤,拿着电话的手都在跟着发抖。
俞风城低沉磁性的嗓音透过话机,直接钻进了他心底:“新羽,你还好吗?”
白新羽沉默了半响,忍着眼泪,轻声道:“还好。”
“我后天到家,休的探亲假。”
白新羽一怔,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我会去找你的。”
白新羽小声说:“我……最近有点忙。”
俞风城沉默了一下:“那我也会去找你。”
白新羽深吸一口气:“把电话给班长。”
俞风城再次沉默,最后还是把电话还给了陈靖。白新羽和以前的战友们一一打了招呼,聊了很久,知道了很多好消息,陈靖立功了,霍乔的诗集出版了,老沙的媳妇儿怀二胎了,阿四的通讯学博士论文发表了,那满满的喜讯让他沉闷的心情也跟着晴朗了不少,只是俞风城马上要回家这个消息依然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还没做好准备见俞风城,他并不是记恨什么,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和战友们聊完,他又把电话打回了三连,三连那边同样热闹非凡,冯东元兴奋地跟白新羽说:“新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哈哈,今天净是好消息。”
“我们家情况好转了,有个好心人资助我妹妹上学,我爸工伤的赔偿款也拿到了,我决定退伍了,参加今年的高考!”
白新羽激动地说:“太好了,你会考来北京吗?”
冯东元笑道:“我尽量。”
“你一定要考来北京,跟我做做伴。”
“我也想去找你,北京好大学又多,我一定会努力的。”
白新羽鼓励了他几句,又问了问钱亮、武班长、许闯的近况,听到大家都过得很好,他感到由衷地欣慰。
挂了电话,他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已今晚能做个美梦了,梦到自已回到昆仑山,手握狙击枪,在战场上万夫莫当……
俞风城要回来这件事,把白新羽搅合得又有点儿寝食难安了,他这人本来就情绪化,容易受人影响,在雪豹大队的经历已经让他沉稳很多了,但性格这东西真不是那么好改变的。
这天下午,他刚走到公司停车场,就感觉身后有人跟踪他,他没回头,从包里拿出一把瑞士军刀,借反光镜悄悄往身后照了一圈,果然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白新羽心想,怎么会有人跟踪他?他回来之后可是安分守已,没赌没嫖的,欠债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他定了定心神,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好久没活动筋骨了,小爷倒也看看你想干什么。他故意穿梭在车之间,把路线变得复杂,同时用车隐蔽着身体,最后一闪身躲进一辆车后面。
脚步声渐进,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车后面跳了出来,抬脚就朝来人面门踢去。
那人偏头一闪,轻松避过。
白新羽这一脚踢出去就后悔了,跟踪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俞风城。
俞风城后退两步,淡笑道:“快一年没见,你有点退步了。”
白新羽心脏怦怦直跳,表面上却很冷静,他皱眉道:“你……跟踪我干嘛。”
“想试试你的警觉性。”
“故意泄露自已的踪迹来试探我的警觉性?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又不是玩儿真的。”俞风城的目光从见到白新羽的那一瞬间,就紧锁在他脸上,一动不动。白新羽的皮肤白了一些,额头光洁得好像在发亮,头发还保持着在部队的习惯,剪得很短,那份干练已经刻入脊髓,哪怕是西装革履,也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硬朗气质。他幻想过无数次再见到白新羽的情景,连说什么话都设想好了,可真的看到人了,他发现他心脏狂跳,无法好好的组织语言。
白新羽也在看着俞风城。几个月没见,俞风城的目光愈发犀利,气质也愈发刚毅深沉了,当然,皮肤也更黑了,整个人就像一只栖息的黑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化作闪电扑上来,让人光是站在他身边,就觉得毛孔发寒。回想起当年他们初遇,那时候的俞风城还有着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青涩,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老是喜欢戏弄他,得逞后会露出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容,现在,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沉稳内敛的男人。
白新羽意识到,部队不仅改变了他,也改变了俞风城,俩人在改变中相识,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毕竟,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没定型。他平静地说:“你找我干嘛?”
“去吃个饭,或者喝一杯吧。”
白新羽道:“晚上还有事儿。”
俞风城眼神执着:“新羽,撇开别的不说,我还是你的战友啊。”
白新羽对这句无法反驳,避着俞风城显得太不坦然了,没错,俞风城毕竟还是他的战友。他道:“上车吧,我请你吃饭。”说着他转身去开车门。
俞风城上了车:“真没想到你会开这样的车。”
白新羽坦然道:“嗯,没钱。”
“我的车给你吧,反正我也不开。”
白新羽白了他一眼:“省省吧。”
“你给赵哥和金雕家里汇钱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
白新羽惊讶道:“怎么知道的?”他是匿名的啊。
“想查总有办法查。”俞风城专注地看着他的侧脸,“我一直想告诉你,那次吵架,我说的很多话都不是真心的,无论从前的白新羽是什么样的,你现在都变得非常出色,而且,我相信有一件事一定是你哥给你灌输过的,那就是男人的担当。”
白新羽怔了怔,沉声道:“以前的事,我早忘了。”
“我没有。”俞风城深深看着他,“新羽,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新羽嘴唇微微颤抖着,就算不去看俞风城的眼睛,他也已经感受到那灼人的目光。
他把俞风城带到一个湘菜馆,他知道俞风城不怎么能吃辣,故意点了一桌子重辣的菜,自已吃得热火朝天。
俞风城果然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他要了一瓶酒,倒上两杯:“新羽,好久不见了,干一杯吧。”
白新羽眼都没抬:“我养伤,不喝酒。”
俞风城笑了笑:“行,我自已喝。”说完一口干掉了杯中酒。
俩人吃得热了,俞风城脱掉羽绒服,里面就穿着一件短袖,他举杯的时候,手肘上抬,白新羽看到了他上臂处的一块疤,那疤有半颗核桃大,很狰狞,他知道那疤是新添的,因为他们太熟悉彼此了,现在……不知道俞风城这十个月新添了多少伤。
俞风城注意到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已的胳膊:“你走之后的事,匕首从这里刺进去了。那次任务特别危险,幸好你不在……雪豹大队一直是战损比很低的特种部队,但每次出任务都,至少都有人受伤,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了。”
白新羽讽刺地一笑,他本来想忍住的,可那嗤笑声不受控制地发出来了。没办法,因为俞风城这句话太可笑了,好像他受伤的时候,俞风城真的做了什么一样,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桌上的酒,抿了一口。
辣,菜辣,酒辣,心都好像要烧起来了。
俞风城眼神一黯,呼吸有些艰涩:“新羽,我不会为自已做过的事狡辩,我对不起你很多事,我在那个时候走了……”
“以前的事别跟我叽歪了。”白新羽给他满上酒,“来,这一杯,我敬战友,敬共和国勇士。”
俞风城愣了愣,还是跟他碰了杯。
白新羽把酒干掉后,不客气地说:“你吃饱了吗?我吃饱了。”
俞风城摇摇头:“没有。”
“那你慢慢吃,我把账结了,我有事先走了。”白新羽说着就要起身,他实在受不了和俞风城这么面对面坐着了,难受。
俞风城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挣了一下没挣脱,就瞪着俞风城,俞风城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左右都是人,他知道俞风城是个厚脸皮的主儿,无奈只好又坐回去了。他从前想象自已上新闻,是跟女明星闹绯闻,现在想象自已上新闻,是立了战功,总之,肯定不会是发酒疯跟战友打架这么有损军人形象的事儿。
白新羽整了整衣服,用尽量平静地口气说:“俞风城,我知道,入伍那会儿你就瞧不起我,不怪你,那时候我是挺不像样的,可直到后来,我以为咱们俩算是……最好的朋友了,可你心里,其实还是有点瞧不起我吧。”
俞风城张嘴要反驳,却被白新羽抬手制止了,他续道:“我知道,你是把我当战友的,昆仑山上你没管我,我不怪你,副队是你的舅舅,情况又比我紧急,换了我,也会做一样的事,我理解。可理解是一回事儿,感情是另外一回事儿,怎么说呢,我一想到你,就难受,还自卑,而且忘不了你当时就那么扔下我走了,我自已都觉得自已矫情,为了不难受,不自卑,不嫌弃自已矫情。”白新羽忍着心头阵阵的闷痛,看着俞风城,“咱们俩,好聚好散吧。”
俞风城轻声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还救过我的命,无论怎么样,我不愿意我们变成这样。”
“可我们已经这样了。”白新羽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想在别人的故事里当配角。”他不想在他把俞风城当做目标去努力的时候,俞风城却根本不把那点进步放在眼里,因为俞风城的眼里,只有霍乔,太他妈憋屈了。
俞风城正色道:“你不是配角,你在我心里,从来没当过配角。”
白新羽胸中顿时翻涌起一股怒火:“你说这话不心虚吗?”
俞风城的眼神不闪不避,没有一丝迟疑,可他却不知道拿什么相信这个人,他压抑着内心的波动:“行了,再说下去更矫情了,你怎么想,都是你自已的事了,我救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战友,换做别人我也一样去挡枪,你不必觉得欠了我。”
俞风城沉声道:“我来找你,不只是因为亏欠。”
白新羽讽刺地一笑:“那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白新羽暗自握紧了拳头:“风城,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战友,你回来了我有好酒,但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俞风城哑声道:“我们不会到此为止,新羽,我欠你很多个对不起,有一天,希望你能真正原谅我。”
白新羽感觉大脑有些晕眩,从今天见到俞风城的那刻起,他脑子一直就这么发懵着,有时候都有些分不清自已是不是在梦中。其实他自已也觉得可笑、觉得丢脸,交个朋友交得跟谈恋爱一样,竟会这么计较得失。只是,在俞风城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除非他当时死了,否则,他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他对俞风城的期待在昆仑山熄灭了,被埋葬在了厚厚的积雪里,再不见天日。
他深吸一口气:“俞风城,过去就是过去了,你继续在雪豹大队实现你的理想,我呢,该干嘛干嘛,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以后也很难再有交集了,你也……”
“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了?”俞风城咬牙道,“我们从新兵连一路走到雪豹大队,哪一次不是并肩前进,我们吃过一样的饭,爬过一样的泥坑,受过一样的苦,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现在不在了!”白新羽低吼道,“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啊?你心里清楚,我们从来不是一起的,你进雪豹大队,是追随副队进去的,你跟我一起走过的那段路,不过恰巧是你追随他必经的一段路,跟我有什么关系?这里面其实从头到尾跟我都没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刚好出现在了路上,你觉得好玩儿就带我走一走,但你不会为了我偏离方向,因为我想怎么走,走得快慢,跟不跟得上,根本不在你的考虑里,这样你还敢说我们是一路的?”他说着说着,开始鼻头发酸,“俞风城,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跟着你走罢了,参加选拔也好,进雪豹大队也好,一开始,都是我想跟着你才走进去的,从来就不存在我们‘一起走’。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有自已的方向了,你的方向,我不在乎了。”他掏出钱包,拍下几张钞票,起身就走了。
俞风城的眼睛慢慢地有些发红,他抓起酒瓶,对着瓶口狠灌了一口,硬是把那泛滥的伤心压抑下去,起身追了出去。追到停车场,白新羽正要关车门,俞风城一把推开车门,把人从车里拽了出来。
白新羽推了他几下没推开,硬是忍住了挥拳头的冲动,俩人都喝了酒,又是当过兵的人,玩儿不来 “轻拿轻放”,情绪上来喜欢动手,他不想在这里跟俞风城打起来。
俞风城把他按在了车上,哑声道:“新羽,别动,听我说一句话,就一句。”那音调到最后,带了点哀求。
白新羽的呼吸都在发颤,他咬牙道:“说!”
“我这次回来不只是休假。”俞风城仔细看着白新羽的脸,这张脸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裹夹着愧疚、后悔、思念,反复折磨着他,“我是回来办事的,副队后天也会回北京,给我弄推荐入军校的资格。”
白新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今年?当初俞风城说的是两年,这才过去了一年……
俞风城看了一眼白新羽的肩膀:“你的肩伤,需要长时间复健,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正好我爸希望我去进修,我回来陪你。”
白新羽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回来?雪豹大队不是你从小到大的理想吗?”
“它也是你的理想。我知道,你付出了那么多才进了雪豹,我都看在眼里,它是你的骄傲,可现在你因为我,不得不离开。”俞风城沉声道,“我有什么资格留下,我要和你一起离开,再和你一起回去。”
白新羽用力推开了他,脑中一片混乱:“俞风城,你有毛病把,谁需要你这么做?”
“是我想这么做。”
“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你!”白新羽怒道,“我他妈每天比别人付出来几倍的时间去做复健,是为了有一天再成为合格的雪豹大队狙击手,谁需要你因为什么乱七八糟的愧疚还是同情就说回来就回来?你以为这样我就高兴了?你以为这样就算还我了?”
“我没想过这样能还你,只是……”俞风城动容地说道,“当初是我陪着你进雪豹,这一次,我想陪你回去。”
白新羽怔怔地看着俞风城,心头一阵慌乱,他转过脸去了,半晌,才道:“你给我听好了,要是有一天,你后悔可,你记住,这是你自已的决定,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俞风城道:“这是我自已的决定。”
白新羽钻进了车里,重重带上车门,绝尘而去。
俞风城看着那远去的车,缓缓握紧了拳头。
到了家,白新羽虚脱一样回到房间,倒在了床上。跟俞风城吃一顿饭,比他跑十公里还累,到现在脑袋还嗡嗡直响,手心直冒汗。他似乎还是低估了俞风城对他的影响力,这么久不见,俞风城一句话、一个眼神,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李蔚芝推开他的房门:“新羽?你喝酒了?”
白新羽闷声道:“嗯。”
“见朋友了?”
“嗯。”
李蔚芝坐在床边,摸着他的脑袋:“心情不好啊,还是累了?妈给你炖点解酒的汤吧。”
白新羽抱住他妈的腰,把脑袋放在她腿上蹭了蹭:“不用,没喝多少,你陪我一会儿我就好了。”
李蔚芝笑道:“好久没和妈妈撒娇了。”
“妈,你介绍的女孩子我不去见了好不好,我现在没那个心思,我可忙了。”
李蔚芝叹了口气:“不见就不见吧,我也看出来了,你是真不上心。”
白新羽犹豫了一下:“妈,如果我以后都不结婚,你能接受吗?”
李蔚芝吓了一跳:“为什么?”
“我是说‘如果’。”白新羽笑道,“你儿子我也算看尽红尘了,突然觉得恋爱啊结婚啊什么的挺没意思的,什么女人都不比妈妈好,我不想结婚。”
“男人总要娶妻生子的呀,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老了谁照顾你啊。”
“那么远的事儿,现在考虑干嘛。”
李蔚芝深深皱起眉:“谁不考虑以后啊,你可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啊。”
白新羽笑了笑。早在进入雪豹大队,成为一名特种兵,他就已经做好了为国家、为人民牺牲自已的准备,回京这么久了,他依然怀念着过去的生活,他会拼尽全力回去,去过那种尽管凶险、却能让他看到自已的价值的生活,但这样的生活,并不适合婚姻,这也是他不想谈恋爱、不想相亲的原因。
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但嘴上他还是安慰道:“妈,我是最近太忙了,才没这个心思,再说我才24,你就让我相亲,你是觉得你儿子讨不着老婆啊?急什么呀。”
李蔚芝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我儿子又帅又厉害,怎么会讨不到老婆。”
白新羽笑嘻嘻地说:“就是嘛,不急,我有妈妈一个公主就够了。”他哄了半天,总算把他妈唬弄过去了,否则再深究下去,也许他妈就会意识到,他是因为想回部队,才不愿意找女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