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守在法谨堂外的无涯卫们,并不知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心神不宁。
尤其是在看到匆匆而来,面色铁青的王嵩,被人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后,更是惊得不敢抬头。
可直到齐国公府的人尽数离开,自家司尹大人身后跟着一身黑衣的伯懿,一脸平淡地跨出门,恬然望向他们时,才真正察觉到了杀意。
玉浅肆的眼神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
这些肩头绘着鹰隼,看似不近人情,却同她肝胆相照,一同出生入死的无涯卫们。
今日,却让她察觉出了些许冷意。
自己前脚刚从凌云阁离开去了齐国公府,怀疑名单有问题。这才设局抓了伯懿,后脚就有人将一切都告诉了林氏。
林氏带人直闯提刑司,竟若入无人之境一般。
他们当中,究竟有多少林氏的眼线?还是说,不仅有林氏的眼线?
随风当先开口:“司尹大人,属下”
不知该说些什么,声渐消弱。
他们这群精挑细选而来的人,也并非一开始就服从玉浅肆的管教。毕竟一个女子,怎得有能力率领他们?
只是,提刑司闲来无事的这一年多里,他们亲眼见证了玉浅肆处理玉里馆相关案子时的断案能力。
手段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却也张弛有度。每每看到苦主们苦思冥想的疑案在她手中拨云见日时,他们都觉得,这女子,竟像是会发光一般。
慢慢地,他们从冷眼旁观,到心悦诚服。
心甘情愿地为她所驱使。
而她,也从不薄待手下之人。甚至,说句不合时宜的话,若不是玉浅肆护短,他们与大理寺之间的积怨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深。
往往大理寺的人明里暗里对无涯卫折辱之,都是玉浅肆四两拨千斤地回击,若是他们吃亏一分,她定然会帮他们讨五分回来。
但是今日,的确是他们,让她失望了。
随风心中难过,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属下不该任由闲杂人等入内,不管她是谁,都不该!属下这就去领罚!”
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玉浅肆自嘲一笑。
她何尝不知,这里的人,都与齐国公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想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懒得深思朝堂之事,二来,留一扇窗给林氏,让她知晓自己并无二心,也好过她事事猜忌。
但她却绝不能允许,他们过了界。竟然将与案情有关之事宜一并告诉林氏。更何况,这次的事情如此蹊跷,或可与少主有干系。
“都起来吧。”
她像是身心俱疲,极度倦怠一般有气无力。指了指身侧的伯懿,道:“从此刻起,伯懿也暂时归编无涯卫,这个案子牵涉甚广,还要辛苦大家了。”
也不等所有人反应,便转身回到了法谨堂。
伯懿默了一瞬,与众人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也跟着玉浅肆离开。
剩下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副统领,您这罚”
若是随风受罚,他们肯定也得一道挨罚。可方才司尹大人并没有提让他们认罚之事。
“罚!”
一直垂首不语的耀光,蓦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他方才一语不发,又是王家军的嫡系,大家还以为他对此不屑一顾。
“做错了,便要受罚。司尹大人体谅我们,我们却不能如此没有纪律。我们自罚!”
见雷厉风行的耀光都发了话,其他人更是不敢言语。
随风拍了拍耀光的肩膀,难得给了他好神色,竖了个大拇指,两人相伴离去。
走到半路还不忘提醒:“你待会儿下手轻点啊,明日一早定然还是要跟着司尹大人去查案的”
其他人也都不敢再耽误,寻找着下手轻的人,三两结伴离开。
伯懿听着外间动静渐消,转身看到玉浅肆扶额面壁而立,指尖的玉里乾坤转个不停。
“你”
他想问,你还好吗?想到方才她看到王嵩晕倒惊慌失措的模样,一句话堵在胸口,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
最终只是嘟囔道:“方才,谢谢啊。”
这句话说完,又是心头一热。想起了她为自己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吞下毒药的场景。
玉浅肆将目光从竹墙上挪开,眼神毫无焦距,想了半天才明白伯懿的谢意是为何。
淡淡道:“不用谢我,这里毕竟是提刑司。本就是个要扫清天下不公,让沉冤可昭雪之地。我定然不会眼睁睁看有人在这里动用私刑,遭遇不公。”
伯懿眼角一抽,心口那一丝丝暖意被大风一刮,瞬间没了踪影。
他撇了撇嘴,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方才三言两语间,他虽听出了些许门道,但依旧一知半解。莫名其妙牵扯其中,如今还要一同查案,总得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玉浅肆扔给他一块刻着“无涯”的令牌,道:“先随我去个地方,路上再说。”
二人出了提刑司,已经过了宵禁的时刻。
巡夜的金吾卫见玉浅肆一袭红衣旁若无人地路过,已经见怪不怪,只拱了拱手,走过场查了查二人的令牌便顺利放行。
但以往玉浅肆夜里都是一人独来独往,今夜多带了一个人,几个金吾卫还是对着他这个生面孔多瞧了几眼,面露暧昧之色。
伯懿内心腹诽,面上却含笑,自顾自抱拳解释道:“卑职是新来的无涯卫,随司尹大人一同去处理断头案相关事宜。”
提到“断头案”三个字,就连金吾卫都打了个寒战,加之狂风猎猎,让人胆寒。再也没了方才的旖旎心思,放了二人离开。
玉浅肆再次仰头望天:“要下雨了”
果然,待二人到了张以伦所在的义庄外时,道道蓝光携着轰鸣不时劈开暗夜。
酝酿了整整一日的暴雨,做了烈夏的先行军,先一步来宣誓主权。
虽有义庄大门的片瓦遮身,但带着热气的暴雨还是舔着水舌娇娆压来,不过片刻,檐下已尽是暮春的失地。
伯懿听玉浅肆有节奏地拍着铜环,背后的红衣渐深,长腿一撤,站在了玉浅肆身后,遮住了大半的风雨。
雷雨夜来义庄看尸体?她可真是别具一格。
“非得现在来吗?”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来的路上,玉浅肆已将大致情况告诉了他。
可也不至于如此着急吧。
雷雨夜,那可是最容易尸变的时候。
也不只是背上的湿意,还是寒意,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玉浅肆等门内回应的空当,闻言回头瞥了伯懿一眼。却发现檐下空间不大,二人之间的距离着实有些近。
她退后一步,背靠在义庄大门上,抱着胳膊打量着辨不清神色的伯懿。
真没出息。
“我查过万年县的记录,刘小杏的母亲一直患有重病,因而母女二人才一直住在敦化坊内。净影寺不仅开了病坊,那儿还有很多医馆。据万年县的记录,刘小杏自尽当天,她母亲也病重不治,离世了。”
刘小杏母亲的离世,有医馆当夜出诊大夫的证词,而刘小杏也是吊死在巷口的树上,看起来毫无问题。
但是
“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人际关系非常简单,往上翻三代都是普通人,母亲又瞎又病。那么,是谁教她凤舞绣的?”
这东西失传了许久,连大明宫的内官都没几个亲眼见过。
“还有,我看过当夜出诊大夫的证词。”
伯懿瞥了一眼门缝,并没有人前来开门的踪迹。
“张以伦该不会已经睡了吧?”
玉浅肆却不以为意,像是习惯了似的:“这个点儿,他恐怕才刚醒。”
她又沉着地拍了三下铜环,继续道:“证词说,刘小杏当天很晚才来,二人走了很久,待他们赶到时,她母亲已经死去多时了。”
也就是说敦化坊那么多医馆,刘小杏却偏偏选了个远的。
“大夫还说,刘小杏当夜去找他时,穿的衣服很平常,并不是白日里那一身,不过身上还有比较明显的馊味。可第二日巷子里的人发现尸体时,刘小杏却又换上了去凌云阁时的那一身奇装异服。”
伯懿惊异不已:“她换了两次衣服?这是为何?”
这的确也太奇怪了些。
“我已经让他们将断头案所有的尸体,并刘小杏母女的尸体送了过来。今夜查完尸体明早再去看现场,如此才能有的放矢。”
伯懿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问道:“你这么着急,是为了你家少主的安危?”
话到尽处,又仿佛不想听到答案似的,将问题的语调换成了肯定,自顾自继续道:“你为什么如此笃定他一定会有危险啊?”
说着,拿眼神去瞄玉浅肆,见她没留意自己前一句话,这才稍稍放心,可憋闷的感觉也更盛之前。
暴雨夜,总让人喘不过气来。
玉浅肆一副看白痴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在齐国公府前问过商赋的那个问题。
“你若是十分厌恶一个人,还会留着她的东西吗?”
说完,打量着伯懿的神情,见他果然不明所以,淡笑转身。
身后的义庄内似有火光一闪而过,脚步声渐近,门后的木栓声响起,张以伦那张白瘦精美的脸再一次出现在伯懿面前。
灯火晃动下,星眸玉肤,比上次更像女子。
许是如玉浅肆所言,他方才睡醒,瞧着倒是比上次在南安县活泼了许多。
小仵作一手执灯,一手按门,眸里全是惊喜。
“玉姐姐!这么快就来啦?快请进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