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绮的心里，刮起了飓风。
她冷眼旁观，看着蝉衣一人舌战其他人，之前的怯懦和恐惧，仿佛一扫而空。
她表面平静内心惊讶，实在没想到，现在的蝉衣，眉目舒展，恬静淡然，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一个女孩子的变化，会这么大，这么快吗？
仅仅一夜而已，可谓脱胎换骨。
想必，大将军对她是极好的。
这念头一起，林婉绮心头酸涩难言。见蝉衣望过来，慌忙转头避开了视线。
她心头一片灰败，刚才她们几个说的话，好像听进耳朵里去了，却又好像没听进去。
她人生的坦途被人堵住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道独木桥。
唯有过了圆房那一关，仿佛才有跟蝉衣平坐的资格。
可是，一想到那事儿，她便忍不住浑身发抖。
她以为自已能够克服，以为自已慕强，面对欣赏的男人，会放下心理包袱。
实则跟她想的完全相反，她越是看重姜淮信，貌似那一关越难跨越。
怎么办？
林婉绮的心仿佛被浸在一片苦水里，又酸又涩，阴冷潮湿。
无神的眸子转动两下，下意识重又落在镜中那道俏丽的倩影上。
那丫头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不经意莞尔勾唇，一举一动都刺得林婉绮双目生疼。
她脑子里，不由自主跳出来一些荒唐的画面。
姜淮信把蝉衣拥在怀里，百般宠爱，万般疼惜……
可是，他昨日面对自已时，也是有所期待的吧？
如果自已不曾害怕喊停，如果一切顺利，他并未发现端倪，今早那些娇羞和餍足，应该出现在自已脸上。
懊悔如毒蛇，吐着信子，缠住了林婉绮的心，越缠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
突然，脑子里又蹦出来另一道声音，“如果被他发现你并非清白之身，那个莽夫会作何反应？听之任之，咽下这口恶气？还是勃然大怒，愤而休妻？到那时，谁还能救得了你？”
这声音把林婉绮吓出一身冷汗，脑袋里仿佛被人拿锤子不停敲打，疼痛难忍。
“你们都给我出去。”
她心烦气躁，捂住脑袋，突兀大喊。
“小姐，你怎么了？”钱嬷嬷上前，试图一探究竟。
林婉绮用力挥了挥手，大声呵斥：“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让你们出去，都出去。”
众人疑虑重重，却不敢违逆，面面相觑愣了片刻，鱼贯往外走。
“蝉衣留下，其他人到院门外伺候。”
林婉绮头也没抬，声音发颤，听不出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
蝉衣脚步僵住，刚才的气势一扫而空，也开始担心起来。
她低声答应，走到林婉绮身边，等其他人走出去之后，弓身小声询问：“小姐，有何吩咐。”
别人都改了称呼，唯独蝉衣还称呼自已为小姐，是挑衅，还是挖苦？
虽然不曾圆房，她林婉绮终究是姜淮信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子。
林婉绮抬眸望向蝉衣，双眸乌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的矛盾和痛苦，蝉衣大概能猜出几分，可姜淮信的秘密不能外传，有心劝解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蝉衣抿了抿唇，暗暗叹了口气。
屋内气氛胶着，秋风鼓起绣了红喜字的锦帘，带来一丝清凉。
两个人的脑子，恢复了几分清明。
林婉绮用力深呼吸几次，把心底的那些浊气吐出来，脸色缓和了几分。
毕竟是高门贵女，短暂的失态之后，她很快恢复如初，再开口时，嗓音如寻常般柔和婉转。
林婉绮：“大将军……他昨夜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蝉衣：“……”
听得出来，林婉绮话里并没有逼迫质问的意思，蝉衣偏头盯着林婉绮的眼睛，只觉得她眼神清透纯净，看不出一丝妒忌愤恨。
蝉衣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的欲言又止，让林婉绮有些难堪。
她自嘲般又道：“昨晚他那么生气，肯定数落了我的诸多不是吧？”
蝉衣不等细思量，先摇头否认。
林婉绮却是不相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懊悔和无奈。
纵然蝉衣反应有些慢，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该看出来了。
轰的一声，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惊得目瞪口呆。
林婉绮该不会是喜欢姜淮信吧？
听说他们成亲之前，都不曾见过一面，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盲婚哑嫁做了夫妻，不过是遵循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礼。
若说对姜淮信怀有崇敬之情，情有可原，毕竟他是战功赫赫的旷世英雄，敬仰钦慕，都是人之常情。
可是，仰慕英雄，跟男女之情，天差地别，何来喜欢一说。
男女私相授受，历来从不被礼法接受。
林小姐她怎会？
蝉衣眨了眨眼，重又打量林婉绮，只见她眼神纯净明亮，少女心事深藏于此，并未被遮掩。
蝉衣鬼使神差，脱口问道：“小姐对大将军既然有情，洞房花烛夜为何要把他撵走？”
林婉绮是大家闺秀，说话做事，讲究的是迂回婉转、循序渐进。
蝉衣单纯耿直，不太喜欢弯弯绕，出其不意抛出关键的问题，差点让林婉绮招架不住。
苍白消瘦的小脸，腾一下红透了。
她想否认，可有些下意识的反应，根本无从藏匿。
可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她是大家闺秀，若被人知道她芳心暗许，只怕会招来非议。
她抿了抿唇，装作没有听见。
遥记得初夏那一日，姜淮信亲自押送帝国元帅回京，帝后二人亲自出城相迎。
红毯从皇帝勤政的顺清殿，一直铺到城门外十里。
道路两边，挤满了恭迎的百姓。
姜淮信身着玄色铁甲，身披大红的斗篷，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在数万人的仰慕中，进了城。
林婉绮从小喜爱读书，正史野史都读过一些，外头疯传的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她也偷偷读过。
她自认见识广博，可是那一刻的震撼，依旧超出了她的想象。
本是被四妹妹缠着拉去凑热闹的，小姑娘捂着胸口说害怕，早早地跑去吃东西了，站在城中最热闹酒楼霄云楼二层雅间的窗边，林婉绮久久无法回神。
这世上竟有如此高傲不可一世之人？
他微微仰着下巴，半眯着眼睛，姿态从容，睥睨众生，同京中以白净清秀为美的公子哥们，截然不同。
蜜色的皮肤，甚至有些粗糙，却丝毫不曾遮挡他的气势，仿佛他才是这世间的王者。
有人议论纷纷，诉说他年少时的荒唐事，在别人眼里那些惊世骇俗的作为，却让林婉绮听的津津有味。
那样的恣意洒脱，那样的潇洒从容，大概姜淮信的人生必定是自由圆满的。
表面繁华，实则腐朽的皇城之内，就连皇帝都不能随心所欲过日子，更遑论普通人。
大樑建朝百年，门阀世家支系旁杂，奢靡享乐之风蔓延，规矩俗礼繁多。
林婉绮所处的地方，如一方看不到边际的深潭，无波无澜，一片死寂。
就在她以为世界不过如此的时候，姜淮信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的桀骜不驯，他的傲视轻物，都是她之前从未见到过的。
他就像是一道清泉，冷冽，纯净，奔放，出其不意，就那么直接闯入了京都这潭死水之中。
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林婉绮，突然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丝希望。
她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能够带她脱离之前的生活，带给她阳光和希望。
她多么想像他那样，阳光恣意，随心所欲地生长。
谁也不知道，侍郎府的大小姐，外表瘦瘦小小，俨然一个未长开的小姑娘，心里居然藏着一个狂野的梦。
在那些夏日的燥热之中，她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姜淮信带着她离开京都，两人一骑，直奔西北大漠。
猎猎西风，鼓起两人的衣衫，笑声那么真，空气都是甜的。
梦醒来时，她是笑着的。
好像从十岁那个傍晚之后，她很少没心没肺地笑过了。
她既满心憧憬，却又怕被别人戳破，就那么遮遮掩掩地又过了些时日。
就在她以为把少女心事掩藏得很好时，母亲从宫里带来了消息。
身为皇后的姨母，要为她赐婚，赐婚对象便是姜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