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救不愧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现在他彻底觉醒了。但是觉醒之后作为一个极其自傲自负的斯文败类，突然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挫败竟然是由一个无主也可以自我运行的幻阵所给予的，立刻就生出了可以摧毁世界的暴戾怒火。他满肚子气没地方撒，最后落在四脚朝天的桌子上，顿时新仇旧恨铺天盖地地卷来一笔回忆——这桌子是他掀的。他象个被迫接受治疗又毒瘾发作的人，死死抠着桌子不放，好像抓住了浮泊中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结果体重超重，连稻草一起沉到了底。自他成为鬼差领头人之后，不说次次都方向正确，也确实遭遇过好几回沉塘般让人又恼怒又狼狈的灾难，但这回的沉塘经历确实冤，而且一身狼狈涓滴不落地全纳入了三个他最不想示弱的人眼里。
范无救怒不可遏，非要给这桌子一点颜色看看——他要把这桌子扶正！结果用力过猛，生生掰断了一截桌子腿。他捏着一截残口棍子无辜地望向毛太铭。
毛太铭冷冷地看着他。不得不说，毛小鬼板起脸的时候还是挺瘆人的。范无救浑身寒气直冒，手一松，啪嗒一响残桌断腿棍掉在了地上。“我不是故意……破坏公物……”范无救咳嗽。
谢必安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副眼镜架上，下意识地顶了顶眼镜框，说：“你冷静点。”再也不是那个会红着眼框喊“无救”的谢无常了。
范无救可怜巴巴地望着陌生又熟悉的搭档：“……”
谢必安懒得搭理他。范无救的间歇性歇斯底里抽风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早就病入骨髓，到了何弃疗的程度。谢必安定了定神，转身对大乔说道：“以防万一，恐怕还得烦你再放一次血。”
“还放？”毛太铭第一个就反对。“现在满屋子都飘着她的血腥味，我晚上还想补个眠了。你让我怎么睡觉？”这股味道让他心神不宁，肚子里憋着一团怒火无法宣泄。
谢必安正指向毛太铭：“给他也灌一口。”
毛太铭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当时就反驳说：“我没事。”他扭头用眼神拒绝大乔。
范无救悄悄绕到毛太铭背后，一把囚住他：“来吧，毛小鬼。”
“你干什么！？”毛太铭喝斥。
“你干什么！？”毛太铭喝斥。他还没来得及摆脱范无救，又见谢必安一步跨前，第二道鬼族缚身术踩着点加在范无救的施术上，强强结合，毛太铭瞬间就僵成了化石。“造反吗你们？”毛太铭咆哮，被谢必安一脸冷漠地捏住下巴，迫他张开嘴。
谢必安平光眼镜镜面一花，眼不见为净地挡下了毛太铭杀人般的视线，平声道：“大乔，动作快！”
果然是搭档！大乔犹豫了几秒：“会痛吧？”
“能痛就是好事！”范无救抢答，因为施法和用力的关系，下颌绷得死紧。他给大乔使了个眼神：“快，我俩制不了他多久。”
毛太铭越发挣扎得厉害了，眼睛狠劲睨着大乔：“你敢？”
大乔心一横：“对不起，我还真敢！”说完她破开掌心，净世破魔血被妖力催动，利箭般直入他口中。毛太铭一呛，咳出满嘴血沫。范无救和谢必安连忙后退三尺，安静地等待着。
毛太铭抠着桌边沿，桌子咯咯地敲。
过了一阵，范无救满脸问号地凑上前：“感觉怎么样？”毛太铭保持着扶撑桌面的姿势，懒懒地掀了掀眼睑睃他一眼。
大乔：“痛不痛？”
“没有，不痛！”
三个人面面相觑。
“那再等等好了。”范无救打了一个响指，轻佻说：“如果中了魔种，总该痛一痛。”他等不及看毛太铭痛得死去活来的模样。
毛太铭冷哼一声，掉头而去。
“嗯？毛小鬼，你干什么去？”
“上楼洗澡。”
“啧啧啧，”范无救摇摇头。“你可别延时发作，痛晕在浴缸里啊？”
“滚！”
范无救贱兮兮地反问谢必安：“我们要不要上去偷听？”
大乔倏地一下转头：“偷听？”偷听猫先生洗澡？哇——“范无救你这么做很过份啊？”
范无救理所当然地道：“我这是当心他啊。万一他咽了你的血延时发作喊痛怎么办？万一他晕倒在浴缸里怎么办？”
谢必安万年面瘫脸也抵不过范无救满嘴贱语，闻言嘴角一抽，平声说：“你想得太多了。不过我必须提醒你，如果真的去偷听，肯定会死个人，那个人绝对不是毛小王。”
范贱先生思考了半天，终于“小命最大不为过”的发出了一声“切”，乖乖坐在楼下不敢上楼。乖了两分钟，他又耐不住地左摇右晃，抱怨道：“洗个澡竟然要这么久的时间。”
谢必安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才过七分钟。”
范贱开始大胆地扳着手指数落：“脱衣一分钟，穿衣一分钟，打湿三分钟，抹皂三分钟，泡一泡心情愉悦十五分钟……啧啧啧！”他总结道：“还早，还早哇。”
大乔抬手带起阵阵妖风，妖风所过之处，每个角落的灰尘都集堆而来被一起扫将出去。没过一会，一楼咖啡屋便被她收拾得亮亮堂堂。时不时是大乔说：“范有贱抬抬脚……好好好，范小贱！好了。谢必安你……”谢必安跷着二郎腿保持稳坐不动的姿势，连椅子一起浮到天花板下，让灰姑娘乔无话可说。被范无救残害的小桌子颠个个，歪歪斜斜站立不稳。其实这屋里的一切包括每一张桌子一条椅子都是广覆亲手所造，比普通桌椅要坚固上百倍。真实的咖啡屋哪怕是范无救火力全开，也不可能轰出一个洞来，又怎么会容得下他轻易破坏一张桌子？这里果然不是真实的世界。大乔索性把瘸腿桌另外三桌脚都削掉一截，将高桌变成了茶几摆在中间。
谢必安：“我对幻阵有些想法。”
“幻阵？”毛太铭悄无声息地下楼，乍一见明亮的一楼，他脚步一顿。谢必安和范无救往来咖啡屋这么多次，从不见他们两个人替他打扫的——毛太铭的目光在大乔脸上打了一个转，然后挪开。接着，他发现三个人的视线齐刷刷地钉在他脸上，个个带着期待的表情。他寒毛一竖，冷声问：“你们想什么呢？”
范无救试探道：“应该是你，想起什么了？”
“我？我能想什么？”
范无救又：“毛小鬼？”
换来毛太铭恶狠狠地瞪视：“认真叫‘毛小铭’。”
三个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大乔脸色苍白：“你没想起来？为什么？”
“呵呵，那我问你，我该想起什么？”
谢必安脸色微微发白。“果然，封灵簿有问题。”
毛太铭梳理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困惑地望向谢必安。“封灵簿我听说过，是地下世界界主的法器，现在依然安放在地下世界里。”他想了想，然后问道：“这和范贱刚刚说的‘幻阵’有关系吗？”
“喂喂！”范无救指着他的鼻子恶声恶气道：“范贱？范什么贱？我告诉你，我可是有名字的，范无救？懂？你再叫范贱可是人格污辱了啊？”
毛太铭漠然地注视着他。
谢必安：“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由一个幻阵构成。”
毛太铭转而看向谢必安，目光闪烁。“假的？”
“是。真正的天魔远远没有达到我们现在面对的这么强悍，如果猜想不错，在这个幻阵没有破灭之前，他一定还躲在哪个角落里休养生息、准备反攻。这个法阵是他用来捕摄魂魄、炼制魂丹的炉器。所得魂力一旦在破阵之日被他摄取，那么就是阵内五百年历史的再现。”
室内一片沉寂。连毛太铭一下都说不出话来，他神色变得十分古怪，看看谢必安，又看看符大乔，慢吞吞地说：“我好像明白了。”
范无救大概是最懵逼的那一个，他还在幻觉与现实之间来回拉锯，一听毛太铭说“明白了”顿时露出个痛苦便秘的表情。“天哪，你不是还没有清醒吗？你明白了？明白什么了？”
“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毛太铭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这个末日后的世界是假的，整个世界还没有糟到这种程度，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不是我，不，应该说，不是我现在认知的我。我有另一个身份，只是暂时忘了，但总有一天……”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大乔脸上，他突然失声。
谢必安往四周看了看，梦游似地轻声道：“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们不只是三个人。还有一个人——武奇呢？”
范无救打了一个响指：“对，武奇在哪？”
“武奇是谁？”
大乔告诉毛太铭：“武玄是黄海玄武派来支援夔地的人，他和你们一道来无趾山探查究竟。阵外并没有他的身影，应该也和你们一样被摄入了幻阵里。”
“找不到他？”
范无救暗暗称奇，他摸着下巴说：“应该说，我在阵内以‘范有救’这个名字苏醒后就一直没有看见他。”范无救看向谢必安：“你见过他吗？”谢必安摇摇头，说：“我现在拼命想，也只想起了刚刚入阵时我们三个人在封灵簿上写下化名的那一刻。我好像没有看见武奇在封灵簿上签名。”
毛太铭鸦羽似的睫毛又是一闪。“仔细说来听听，在封灵簿上签名是怎么回事？”
谢必安仔细说了一番。范无救连连大呼：“啊，对！就是这样，我也想起来了。妈的，是不是那个签字惹出的事？”
“多半是这样了。”毛太铭皱眉深思，“只是写个假名也能被控制住吗？”
“……问题多半全出在那本封灵簿上。现在回想起来，拿笔写上第一笔的时候，脑子里某些意识其实已经开始模糊，第一笔写下去很慢，等到第二笔的时候，脑子又突然变得清晰，但很多虚假的记忆被强塞进来。一开始还有些排斥，不知不觉间又觉得理所当然，然后再睁开眼……就眨眼过了五百年！”谢必安鼻尖微微冒汗。
范无救双臂环胸，配合着谢必安的说话点头。“同感。第一个字写完之后，我已经记不大清后续经历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脑子里被强灌了什么东西进来。还有身体，对，身体里的经脉网络也变得异常的堵塞，觉得有什么气流还是水流，呼的一下涌进了体内。”
“大概就是那时被灌输了虚假的记忆，还被强塞了一堆魔种。”
“不过幸运的是我们的魔种并没有直接发作，而是一种沉睡的姿态留在身体里。”范无救想一想真是心有余悸。“我有几点想不通。”
“第一，为什么我们在封灵簿上留下一个假名仍然能被控住？第二，既然幻阵能控住我们，完全可以把我们变成它最强的跟班，可是我们为什么能做为一个夜行者，好好地站在反派对立面？第三，既然我们这么不听话，为什么我们还没有被消灭掉？”他们面面相觑，范无救真嘬牙：“这么做很没道理啊。我说，这个幻阵行不行啊？”
“等等，”大乔抬手，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放范无救刚刚那一番语速超快的话。她问：“夜行者？这个世界里还有夜行者？”
夜行者不是已经被鬼差们解散了吗？
“有，”毛太铭点点头，“我就是。”
大乔惊呆了。“什么？你是什么？夜行者？”
“正义的小伙伴，夜行者，随便你怎么称呼。”
大乔所有思绪搅成一团麻：“你一个鬼族，没事加入夜行者组织干什么？等等，现在夜行者还是妖族的组织吗？”
“虽然是广覆天尊创建的夜行者，但经过数百年的演变之后，残存下来的夜行者们秉承广覆天尊原来的理念，自由延伸扩展。现在夜行者已经不单单是原来维护秩序的治安者，而是一群为自由和美好生活而奋斗的战士。……你那是什么表情？”毛太铭终于发现大乔脸色怪怪的。“我哪里说错了？”
“呃……那个，你好像很推崇广覆？”大乔尝试着问。
毛太铭神色一肃，看向大乔时表情凛冽：“请尊称他为天尊，谢谢！广覆天尊是灵界历史上少数几位值得尊敬的伟大人物之一。”
这一回不仅是大乔，连谢必安和范无救都露出头痛和牙痛的表情。
毛太铭莫名其妙地来回打量他们：“你们是怎么回事？”他总算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正在悄然滋生了。
大乔觉得现在的毛太铭有特别可爱的地方，她还在现在的毛太铭身上看见了过去自己的影子。她问道：“你知道天魔吗？”
“知道。”
“见过？”
“不……他总是躲在暗处掌控大局。”
大乔叹了一口气。
毛太铭很不愉快：“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你刚刚说谁创建的夜行者组织？”
“广覆天尊。”
“妈的，”范无救又骂了一声，他烦躁地猛搔后脑勺，“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玩弄。”
毛太铭看了范无救一眼。
大乔又叹了一口气。“现在广覆在哪你知道吗？”
“他不是殒落了？”
大乔撇嘴：天杀的广覆，果然是个猫耍老鼠的高手啊。“他曾经殒落过。”大乔直直地望着毛太铭的眼睛，“可是妖族广覆天尊在殒落之时迅速堕魔——”
毛太铭眯起眼睛。他的眼瞳里金光璀璨，熠熠生辉。
“广覆就是和你们斗了五百年的天魔，也是这个幻阵——镜像迭生阵的主人。没错，他现在躲在阵外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等着这个幻阵摄入足够的魂魄炼成足够的魂丹。然后他会收回这个法阵，将魂丹一并摄取。届时——”
“就是世界末日了。”
“现在所有陷在法阵里的活物，都是他的饵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