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契约仪式。一旦真的象他们所说的那样在簿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必定会陷入更麻烦的地步。大乔已经有深陷幻境的自觉,只是还摸不透封灵簿在这个幻境里的位置。更无法判断“界主”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明人不说暗话,大乔虽然算不上明人,但也不会说暗话。她把手反背在身后,人往后退开三步,直接拒绝道:“不签。”
蛇小妖,胖蛤蟆都嘻嘻的笑了起来。胖蛤蟆每走一步就一身肥肉颤颤地抖,他把封灵簿和鹅毛笔小心翼翼地纳入抽屉,再和蛇小妖一左一右,朝大乔包抄过来。
蛇小妖说:“既然你不肯签名,那我就放心了。”
胖蛤蟆纠正他:“咕呱,是我们,我们就放心了呱。”
“虽然没有先例,但是我们可以先来破个例。”蛇小妖撩起了他的面纱,露出了一张还没有完全变形的蛇嘴,尖尖的毒牙抵在唇边,蛇信在布满鳞片的唇边吞吞吐吐,探索大乔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源。难怪他要带面纱,是因为他根本无法完整地转化人形。大乔瞬间觉得刚刚他所说的在这里所有人都要露出半个法真身也是假的,纯粹出于“我不能变成完整人形,你们也别在我面前显摆”的变态心理,才哄着大乔露出一点法真身。蛇小妖体虚,胆儿却特别厚,不畏不惧地迎着大乔嘻笑道:“上次拍卖会高价拍出一只三花猫,下一回我们可以再拍出一只白毛猫嘛。”
大乔看着这对蛇兄娃弟,不由得笑了起来。“就凭你们?”她把拳头捏得嘎嘣脆响。
蛇小妖微微有些犹豫,但马上又恢复趾高气昂的态度,傲气地说:“就凭我们!”说完他扑过来。身上的白棉长袍象蛇皮一样轻飘飘地褪落到地上,蛇小妖本人已经化成了一条最少长五米的大森蚺,张着血盆大口,钢条铁索般卷向大乔。
大乔侧身避让。这条狡猾的长蛇竟然张开蛇鳞,象竖叶般一侧蛇鳞倒立,蛇鳞之下还是蛇鳞,倒立起来的蛇鳞象一条尖锐的锡片,软硬适度,恰好划破了大乔的脸皮。刺痛中一片细密的呲呲响,让大乔受伤的长蛇身上溅到大乔的净世破魔血竟然油煎炸烤似地飘出细细的黑烟。五米蟒“嗷”的一声叫唤,落在前面回头盘成一团,它愤怒地瞪着大乔,嘶嘶吐信:“丫头你身上带着什么法宝,竟然敢伤我的本体?”本体怎么?本体很了不起吗?大乔戒备地抿嘴,她算是明白这条实力只有芝麻粒大小的蛇妖为什么敢正面挑衅她了,这家伙根本就不是正常妖族,而是已经被魔化了的狂躁症患者。
这地方果然是个巨大的魔窟。
大乔摸了摸脸,刚刚被刮擦开的地方冒了一小会黑烟,黑烟还没化完,她的伤口已经先合拢了。
蟒蛇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她,突然咆哮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这话当然不是对大乔说的。一直僵着不动,不知是被露了一手的大乔吓到,还是被突然化出原形的大蛇吓到——更有可能是被后者吓到的蛤蟆小小地“噫”了一声,终于从全身麻痹状态里恢复过来。鼓成铜铃的蛤蟆眼战战兢兢地移向大乔,眼里分明是“对不起啦,我……”然后大阔嘴一开,喷射机似的射出三米长舌头。大乔一侧身,那舌头在拍卖场上空弹了一个囫囵再弹回来,满嘴津液跟在舌头一起飙出去,就再飙回来了,喷了射程内所有生物一脸。真是叹为观止。
大乔抹了一把脸,心想:我特么今晚要是能回去,一定要洗脸洗三个小时!她一脚踢开蛤蟆:“滚粗,死胖子!”胖蛤蟆发出呱的一声叫唤,保持着最标准的蛙跳形状狠狠砸在侧翼佯攻的森蚺头上。吨位差点把一颗硕大的蛇头砸成纸片。森蚺发出暴怒的吼叫,尾巴因为痛苦翘得比直棍子还要直。他一嘴嘶嘶的声音差点把人话都盖了过去,饶是如此还是隐约渗出几个字:“要不是……我主又……”我主?还你的上帝呢!大乔一撇嘴,在无数道懵然昂起的视线里翻过栏杆,飞出三楼的高台。另一端阴暗角落里同时窜出一道黑影,在她吸引视线的时候径直朝拍卖台疾飞而去。
大概这是第一次被砸场,台上台下都呆住了。
大乔看见毛太铭及腰的长发飞了起来,象最昂贵的黑丝绸缎不断变换出各种漂亮的形状,闪亮地、夹杂着无数耀眼的星子碎光,追着他飞仙般的身影轻飘飘地落在大型展示柜旁。那柜子还没有完全合拢,有一个身材魁硕的副司仪正准备给柜子安上一个大锁,表示“贵重物品,不可碰触”。
毛太铭身形飘渺,力道却异常狠辣。他在对方愣怔的瞬间已经完成伸手,扣住后脑勺的动作,连换个呼吸的时间也没有,便抓住那人往展示柜玻璃,不,是往角度很刁的铁杠支架上一撞。铛的一声巨响,隔着一段距离还能通过主持手里的麦克风余音袅袅地扩散到整个拍卖会场,乃至每一个细小的角落。球体里噤若寒蝉,一千多双眼睛傻不愣登地望着他。可怜他手上的魁梧大汉,一块抹布似地缓缓滑下去,脸都凹进去一条线,貌似不能复原了。
毛太铭动作紧凑,解决了最近的麻烦后立刻动手解范无救身上的桎梏。
能组织起这样一场惨无人道拍卖会的人,绝不会和正直、善良有所搭界。就象大乔刚刚接触的蛇小妖一样,只会是一群疯人院里窜出来的穷凶极恶亡命之徒。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四周人便反应过来,开始有组织地向毛太铭反扑。应该值得庆幸的是,台下更多的生援者,不说全部,至少大半选择了静静地围观。他们一定是想捡漏,或者还抱有其他无法揣摩的想法,奇形怪状地呆在原地不动。纵然如此,扑向毛太铭的人少说也有三、四十个,条条黑影汇集成连片的乌云,冲着毛太铭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困住范无救的镣锁出奇地难解。毛太铭嘬了一嘴牙,转回身。他刚刚转身,面上便罩下一朵黑云。他冷酷拍掌,掌风还未尽出,鼻间先嗅到一股淡淡的酸甜香味,和他浴室里的柠檬香沐浴液味道如出一辙。再一看,一个青皮瓜壳的后脑勺极近距离内挡在前面。他差点把自己满嘴牙咬了一个粉碎。那股刚刚凝集到掌劲里的妖力已经不能吹散,眼看就要拍到大乔后背上,只好拼着把自己扭成骨折的姿态险险贴着一片后背滑开,再穿过她的腋下一甩。妖风啸劲,把迫至大乔面前的四、五个魔化妖族掀开,四周是一片惊惶失措又愤怒交加的吼叫。
大乔趁势割开自己的手掌,把净世破魔血逼出来,暴雨似地喷洒向四面八方。空气里密密麻麻地全是隐遁状态的黑色魔种,撞上大乔的血,立刻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化学反应,先是水分蒸发出来的白汽,然后是破魔后化成的黑烟。这些魔种凝成的雾中又有数十条懵懵懂懂、逼上前来的魔化黑影,血溅在他们的皮肤上就象硫酸泼在待腐蚀的面上一样。白汽黑烟将整个拍卖台笼罩成魔域“仙境”,中间是令人胆寒的啸叫嘶吼。
数十个人受到伤害后克制不住的吼叫造成的恐慌比想像中还要突出。聚集在此的异族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法真身、法真相的末流之众。或许身怀魔性能让他们一时冲昏头脑变得无所畏惧。但人都有很强的随大众心态,只要领头的人出了差池,后面跟着的就会无端由地慌起来。有种说法叫“一只狮子领着一群羊,胜过一只羊领着一群狮子”,当领头的狮子被人砍成了羊,后面的羊就只会咩咩乱跑了。
整个场面混乱到了极致。
好不容易打亮的聚光灯莫名又碎了几盏,于是室内又恢复到前面群魔乱舞的境界中,半明半暗,阴白惨淡。在摇摆的光影之中,呼号的呼号,奔逃的奔逃,还有一些魔性较重被刺激得血脉偾张的……大乔一脚踹开一串,一拳打折一串,孔武有力,活像是铁金刚再世。她回头喊道:“还解不开吗?”干脆撇下范无救吧?后面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套在范无救颈子上的镣圈咔嗒一下松开,范无救象个没骨头的软体动物一下滑下去,头盖在手上、手叠在脚上糊成了一坨稀泥。
大乔很邪恶地想:应该拿手机拍下来保存,以后他要是嘴再犯贱,就把这张神鬼不如姿态的照片发给他看。
毛太铭:“好了!”
他架起范无救半边身子,堪堪跨出玻璃门,迎面就是一拳打过来。毛太铭侧身一让,拉动了昏昏沉沉的范无救,那可怜的被拯救的孩子头一偏,自动迎上那枚拳头。一声清脆的骨响。两者交贴在一起的时候还真看不出到底哪一边的骨头更硬。等大乔飞起一脚把打拳人踹去一边,两个人才发现范无救脸上无端多了半管鼻血。
“……还好,眼睛没有肿。”大乔矬子里拔将军地说。
毛太铭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不说他没被打成猪头?”
范无救面上水汗分不清,他气若游丝地哼唧:“我谢……谢你们大爷的……我是伤员啊……”
毛太铭一把推开大乔,自己矮下身子躲开一柄大刀横扫,把范无救当皮球一样踢出去,踢给了大乔。大乔也深陷包围圈,刚接到人,便遭遇一番两刀三拳的快攻,挡了几下,中间范无救做了次挡箭牌。这次是刀柄戳在肚子上,范爷清晰明了地被榨出一声“噢!”身体弓成一只熟虾。
“你没事吧?”大乔抽空问他。
范无救虚得说不出话,朝她颤巍巍地竖起一个中指表达了强烈的“去你大爷”的意愿。两个人左支右绌,不是大乔替他挡,便是他替大乔挨打。快死的越发有出气没进气,活蹦乱跳的手脚也被缚得施展不开。无奈之下的大乔:“我送你去猫先生那,你好自为之。”然后她大喊一声“猫先生!”把人提起来隔空掷了过去。
那根竖起来的中指一直没放回去,连拳带胳膊全砸在毛太铭背上。这一回默契零分。毛太铭以为混战里遭到了奇袭,回头掐着来人脖子狠狠扇了一巴掌。
范无救:“……”我要不是早千百年前就死透了没投胎,刚刚那一巴掌可被你扇出两个轮回。
大乔:“……”
毛太铭看清手里抓着的东西,抬头怒骂符大乔:“没事丢什么垃圾!”
有出气没进气的范无救:“我……他妈是……伤……员……”
毛太铭再度卡着他的脖子把人提起来。“体型这么大的伤员让我怎么夹带私货运出去?缩水变形,蠢货!”
范无救:“……”我要不是早千百年前就死透了没投胎,刚刚这一下可被你气出三个轮回。
大乔再度:“……”
毛太铭将范无救丢下,与人拳对脚踢,捏爆了两个硬喙鸟头人。小妖怪在他手下连尖叫都来不及,便魂飞魄散当场化为萤光闪烁的游离灵体。明明是暴虐拼杀的格斗现场,却因为这些集中到肉眼可见的游离灵体而显得美仑美奂。更多黑衣逆着奔逃人流往这边冲过来,毛太铭低头说:“快,不然我真把你丢这儿了。”
“去你的毛小鬼,等老子恢复了一定打爆你的狗头。”范无救浑身一阵抽搐,身上千百万个毛细孔里喷出一股股的黑雾,这些黑雾凝聚起来数量可观,将人完全包了进去。须臾雾散,原来躺人的地方横亘着一个四脚劈叉的稻草芯布娃娃,头上扎个冲天炮,布脸上浓眉大眼、一线薄唇扬起很刻薄的尖角。“快带上我!”草娃娃大喊。
毛太铭把它捡起来揣进兜里,往符大乔这边看了一眼:“跟上。”
净世破魔血开道,踩着迎面冲撞过来的黑衣保镖,他们纵身跃起。毛太铭一口气跳上十五楼,夺到一个电梯入口。十五楼基本是慌不择路的逃难群众,见状更慌了。靠近的想后退,后面的不明所以往前挤,结果很多妖怪摔了下去,一路手舞足蹈把下面砸得呯呯直响。
大乔也跳了,却落在中间楼层的半封闭包厢里。四周厚幔重绸的垂帘不仅能遮挡视线,还有效隔离了外界噪音,淡淡的紫檀香在空气中低调打旋。兵荒马乱中,它却诡异地沉淀出岁月静好的氛围。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暗处,悠闲地跷着二郎腿,雕花的皮鞋尖上锃光瓦亮地反折着微光。
大乔顿了一下,然后听见一声低吟:“大乔啊。”
她脑中嗡的一响,象被无形的绳索套住了般无法动弹。“广覆!”
“广覆?应该是界……哦,你还有留过名,对吧?”隐在暗处的男人微微倾身,露出半张似笑非笑的面庞:眼角泛红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无限深情地望着大乔;薄唇如血,噙了个嗜杀重欲的浅笑。曾经如仙人下凡般的广覆天尊,堕魔后不减其绝色,反而更显艳丽无双。他爱笑不笑地说:“这样可不好,大乔,你为什么不把名字写入封灵簿呢?”
“界主就是你?”大乔瞪着他,“在无趾山开幻阵,四处收罗低阶妖鬼,广覆你想干什么?”
广覆重新靠回椅背,轻轻地笑了起来。“看在往日情份上,我给你个机会——自己把名字写进封灵簿,我保你在幻境里过得比外界潇洒快活。你要在这儿呆一辈子都成。否则……”
包厢外蓦地一声清啸,大乔循声探头,见楼上毛太铭正一脸愤怒地俯瞰她。“磨唧什么?想耗死在这?”
当然不想。符大乔深深看了一眼广覆,便转身做好重新起跳的准备。
广覆不受打扰地轻言细语:“大乔,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再不识好歹就别怪……”话还未说完,她已经跳出了平台。他收了声音,耐心地听着外面一浪高过一浪喊打喊杀的声音,良久才揉着太阳穴轻轻发笑。
“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