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乔一生中第二次迟到的战斗。每一次都来得毫无征兆,却一次一次更惊心动魄。从她看见西南角山顶窜起一柱黑烟起,心脏几乎从嘴里蹦出来。
及到近前,无趾山的情况远比看见的还要糟。一柱黑烟煞气没入云顶,脚下源源不绝往上伸展力量的是漫山遍野的黑色煞雾。那雾如同山洪闸泄,早已没过了高耸挺拔的山林之顶。方圆百里之内不见飞禽走兽人踪,红尘俗世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除了雾气翻滚时忽隐忽现泄出一丝丝熟悉的气息之外,更多的是让大乔浑身冰凉的魔性吐纳。
“镜像迭生阵。”跟过来的药师罗看着脚下黑成一锅的无趾山,表情有片刻的空白。她勉强对大乔笑了笑,说:“两个世界果然是相连相通,连魔族能使用的手段也差不多。”
“镜像迭生阵?”
“是高阶魔族常用的幻境之阵。根据入阵者的实力高低展开不同程度的阵法,当然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迷惑入阵人,而是为了把入阵者变成自己的口粮。简单的说,就是从入阵者身上吸纳灵力,最后将榨干灵力的入阵者囫囵吃了。实力越高的人入阵,阵法展开得越大。依眼下这副阵仗来看,阵里困着的应该是与布阵天魔同等阶的入阵人。”
是天尊。大乔心一跳,紧接着揪得痛了起来。她脸色煞白地追问:“之前也有鬼差来这里反复搜查,把无趾山搜了好几遍。他们不是都完整无缺地退了出来吗?怎么今天晚上却被发动了?”
温意跟在药师罗后面,神色得意地说:“大概是布阵的魔族看不上鬼差那点渣滓的实力,懒得开阵进食吧。”
大乔想杀了她。“原来你早知道得一清二楚?”
温意大笑几声:“你们一天到晚和鬼差和黄海新来的南明离火呆在一起,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想取我小命吗?我凭什么还要给你们提点?啊,大乔,你们要小心哦,上次突然出现的魔族其实是个天魔呢。他在无趾山新建了一个大食堂,就等着你们顺杠子爬过来给他做饺子馅儿。这么说行不行?”
大乔朝她的方向连连挥掌,带起的劲风锋锐得能划破虚空。其中有一条劲风蜿蜒着横飞出去,把不远处冲天而起的黑煞烟柱刮开了一个缺口,露出里面一条笔直的细直线。虽然细,那也是比较天地之宽而言,目测也有一个成年人的宽度,象剖开了天地肚腹,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黝黑内里。
法阵入口!大乔心里明镜似地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她听见药师罗说:“既然是阵法,就有出入的门道。我看这柱黑雾应该是……大乔!”药师罗伸手没拦住大乔,只看见她流光掠影般冲进黑烟柱里。药师罗呆了一下,在空中顿足:“这是入门啊!闯进去不就是身陷迷阵吗?要找出门!出门!哎,她怎么这么急躁?”
温意在一旁凉凉地拨弄自己的手指。“阿罗你就是爱管闲事,她爱作死就让她去作好了。你又何必对她这么好?”说这话的时候,温意话里隐隐透出一点酸意。
药师罗再也忍不住,侧头赏给她一个爆栗。堂堂一个天尊瘟鬼,要谁病谁就病,要谁死谁就死,面对低了一个位阶的药师罗,不仅避不开她的攻击,甚至吃痛之后也只是痛得眼泪花花的噢了一声,好委屈的样子。药师罗咬着唇道:“你闭嘴。要不是为了给你收拾这个烂摊子,谁耐烦管这种闲事。”
是为了我吗?温意瓦凉瓦凉的心口漫出一阵暖意。她见药师罗围着无趾山上上下下团团的飞,知道她这是在寻找镜像迭生阵的出口。那种“为了我她才这么拼”的暖意顿时顺着四肢百骸筋脉纹络全身游走了一圈,酥得她手指脚趾都蜷了起来。也只有面对药师罗的时候,温意心底冥顽不去的狠戾才会变得烟消云散。她牵起药师罗的手,飘到一处往外喷吐的黑雾涡口。“这里才是出门。不过魔气太盛,任何人都靠近不了。”温意说,“只有驱邪克魔的东西把它捅个对穿,才有办法破了这个阵。”可惜驱邪破魔的活体自不量力,先一步滚进了法阵入门。
药师罗试探性地探手,被温意一把捉住。
“千万别碰,”温意说,“任何人一碰法阵出门,不管布阵者缩在哪个天涯海角,也能马上感应到。”
药师罗皱眉。她不怕遇上广覆,毕竟她灵府里还藏着一个凰捷羽。无论是堕魔前还是堕魔后,凰捷羽都是广覆心中唯一的一根软肋,别人碰不得,他自己也碰不得。只是药师罗拿不准这个“碰”的尺度,不知道广覆来了之后,会不会愿意听凰捷羽或是药师罗一声劝,把困在镜像迭生阵里的人都放出来。她也清楚,身为天魔的广覆这几年来一直没吃过一顿象样的“晚餐”,这会儿肯定已经饥肠辘辘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开始就饥不择食大啖一顿。
“只能用驱邪克魔的法子来打通出门。”药师罗眉头皱了皱。
“是的。”
“这可怎么办?”药师罗沉吟,“大乔刚刚已经入阵了。”
温意咧嘴一笑,笑意微邪。“不是还有一个吗?”
当今夔地里除了大乔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做到驱邪克魔。
大乔飞进镜像迭生阵,便发现自己进得太轻率了。
阵法里面的空间比她想像中的还要黑,还要宽广。光亮、时间和喧哗都消失了,她听见绵长轻浅的呼吸,熟悉得象午夜梦回时枕边人的吐呐,又象是此刻她自己吐出的浊气。
药师罗看着镜象迭生阵的入门陡然变粗了一圈,便意识到不好。“怎么回事?”她不敢置信地瞪着那道入门,“怎么突然就加快速度了?”无趾山第一次现出入门烟柱,是入阵者激活了镜像迭生阵的迹象。但激活归激活,阵法并没有彻底启动。魔族开启镜像迭生阵当然是为了魂丹,魂丹是抽取入阵者的魂魄炼化为金丹供魔族食用。整个阵法象一座巨大的炼丹炉,炼丹过程时快时慢,全看启动时间。药师罗刚刚到无趾山的时候,镜像迭生阵还只是激活,启动都显得有些懒洋洋的,现在大乔一头撞进去,它象受了刺激似地加快速度,连入门也开始变得粗大起来。药师罗掰开温意的手指,朝入门飞去。
“阿罗你疯了吗?”温意又一把拽回她。面对入门,她们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吸力从门里传出来。这个巨大的法阵甫一从酣睡中睁开眼睛,便慢慢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吸摄一切生命物。“快离开这,阵法已经被启动了。”
“不行。”药师罗冷静地拒绝,“大乔和毛太铭都陷在里面。如果不在一个小时内将他们救出来,他们会被炼化成魂丹。”
“管他们去死!”
“不,必须救。”
“为什么?”温意一生气,泛着紫光的眼睛就慢慢渗出红芒,青面红眼,象鬼一样可怕。
“因为我拜托了大乔去找夔地的至宝。”
温意呆了一下。夔地至宝,那不就是虎符令吗?“没有她,我们一样可以找。”
药师罗深深看了她一眼。“阿意,”她用了较为亲昵的称呼,“我们已经在夔地呆了三年了,可是我们找到了吗?”
没有找到。她们至今连虎符令是圆的还是扁的都不知道。
“你该知道虎符令不是所有人都能碰到的东西,只有少数被选中的人才有机会遇上。”
温意咬了咬牙。“你找大乔要虎符令做什么?”
药师罗不语。
“是为了……为了那半个丢失的魂魄吗?”温意等了等,没有等到回答。她安慰自己,阿罗和自己一定是想到一块去了。所以大乔那个碍眼又讨嫌的家伙,还真的要搭把手救一救才好。温意咬咬牙,说:“夔地还有一个可以驱邪克魔的人。”
药师罗立刻接道:“那我去请她过来。”
温意一听就恼了:“你去请?四号坪里的禁制超多。你去,先把你修为削低三成,去了也只是观个光旅个游,别说人了,连鬼都看不见。我们耗在夔地这么久,三年!什么时候在四号坪逮着过符大乔?要不是她自己送上门来,我们连她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她不只一次想从四号坪小区里把符大乔揪出来,结果每次车进了四号坪小区里,便象进了迷宫似的,驱邪破魔的气压更象玻璃钟似地罩着她,生生压得她憋一肚子气喘不均匀,屁滚尿来地爬回来。她一个天尊瘟鬼,竟然在一个帝君妖的地盘上施展不开拳脚,这一口恶气到今天都没消散。“另一个驱邪克魔的可是朱雀,被那群人小心翼翼地藏在四号坪里。那鸟虽然幼小,脾气跟黄海傻鸟一模一样,一天到晚就只会扑棱翅膀张嘴吐火,还真以为自己能拯救全世界。”温意又错了。屈焱才不会拯救全世界,她现在正专注学做“逗猫棒”。
药师罗静静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是朱雀?你怎么知道她躲在四号坪?”
温意喘了口粗气:“我怎么不知道?我天天都……”她顿了顿,瞪着药师罗的眼睛又溜圆了几分。药师罗静静地望着她。温意突然意会到她紧盯的事态,其实也是药师罗一直关注的,她好不容易才从天外天捡回自己的声音:“阿罗,这种事,我来处理就可以了。”
药师罗微笑。“好让你给他们再种一次瘟种吗?或者是帮助他们吸入更多魔种?阿意,我知道你是瘟鬼,很多不如人意的事哪怕你无意制造,也会身不由己地造成灾难。可是你何必勉强自己去学做恶人?”和她相依为命的那个小小瘟鬼,最初蜷缩在一堆死人里连眼泪都熬干了,她把她从死人堆里抱出来,安抚爱护,并不是为了让她再度变成一个杀人的机器。哪怕她天生就是用来屠戮世界的武器,可谁还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为善为恶,一念之间。当年那个笑得无邪又天真的孩子去了哪里?药师罗看着温意,笑容还是那么温柔包容,却渐渐添了几份凄凉,她想:是我错了吗?
温意陪了她这么多年,往往她一个眼神扫过来,温意就知道她想什么。这样四目相对,又怎么不知道她心中所苦?温意垂下了眼睛不敢再看。
药师罗渐渐感到疲惫乏力,她看向天边的黑煞烟柱,说:“阿意,等这边事了,我们去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隐居吧。”
温意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的脸,脸上半成不信半成不疑,混成一种复杂的渴求。
“这次不骗你。”
“就我和你?”
“对!”
温意的目光在她脸上遚巡了好多圈,突然间心花怒放起来。“阿罗,我去!”
药师罗脑子里转了两三圈才弄明白“我去”是去哪儿。她反手抓住温意。“好让朱雀一把火烧光你?”
温意笑嘻嘻地道:“别担心,我有办法。反正我往她面前一站,她就会跟着我跑了。”
“不行!”药师罗想也不想地拒绝。
温意挣脱她:“等我,我马上回来。”
无限光怪陆离的幻影铺天盖地罩上来,最后化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落在大乔眼前。小册无风自动,一页一页翻开,大乔瞥见毛无名、谢无常、范有救的名字各占有一页,后面每一页则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似乎全都是人名。最后呈现给她的,是一页空白。
“……你的名字。”有个声音忽远忽近地飘入大乔脑中。
“什么?”
“请写出你的名字。”
她手边凭空出现一支鹅毛笔,无人掌控,半悬于空中轻轻打着旋,仿佛在诱惑别人掌握它,用它在空白的纸上大力划出自己的名字。民间有很多传说,其中有一些关于不能随便说出自己真名的故事。无论中、西方都认为一个人的真名联系着一个人的灵魂,如果被鬼魔知晓,便可以通过呼唤其名的方式抽走那个人的魂魄致人于死地。
大乔瞪着那个莫名其妙的本子,脱口说道:“不!”
那声“不”刚刚出口,小册子身上微光暴涨,瞬间化为白炽巨浪淹没了她。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四号坪小区上空,肉眼可见的千万枚黑暗瘟种雪絮般飘下来。
饕餮站在窗前,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在他身后,呀呀学语的小女孩正摆着小手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啊……洋……”他垂下眼,半掩的眸底窜起一片金红——地面泼油浇火似地生出滔天盛焰,转眼便续上缓缓降落的黑疫之种并将之燎了个干干净净。
火焰未收拢,屈焱已跳上半空。对面上门踢馆的瘟鬼却身形暴退,转眼离她有数十丈之远。
神马鬼?屈焱一脸懵然。
飘得老远的温意举起手,手指上有一团被鬼气团团包裹的金红色火苗,她将其捻熄再看向满脸铁青的屈焱:“天下最负盛名的南明离火竟然能被我轻而易举地掐灭?小雀儿修炼不到家啊,你叫什么名字?”
屈焱生平有无数个忌讳,首当其冲就是被人称为“修炼不到家的小雀”,其次是被人掐熄她的南明离火。“老娘烧你个裤衩!”屈焱跳了起来,疯狂地追杀温意。
另一侧城市中央标志性的高楼顶层,正把额头抵在落地窗上打盹的广覆悄然睁眼,顺着脚下云集成河的人间灯火眺望出去,干净明亮的玻璃上倒映出一双笑意模糊的眼睛。
“啊,”他想,“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