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拎大猫,一人拎大鸟,各自归家。
“知道错哪了吗?”猫先生越是生气,越是表现得不愠不火。唯一能教人琢磨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就是大晚上他还自个给自个泡了一壶浓咖啡慢慢啜,摆明了今晚不罢不休。
大乔面前则摆了一盆“猫粮”,足够把她脸填进去周边还留有一圈余隙。猫粮其实不多,就着盆底平平薄摊了一、两层,但是足够大乔望而生畏了。她一看,就开始掉泪珠子。女人的眼泪不要钱,大乔的眼泪不值钱。“对不起,我错了。”她把脸搁在盆沿边吧嗒吧嗒地哭,可怜兮兮的。
“错哪了?”毛太铭抿了一口咖啡。
“我不该带焱姐去公安局捣乱,还把人弄得昏迷不醒,惊动了整个局。”
“呵,你怎么不干脆掀了他们的屋顶呢?”大乔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毛太铭不为所动地说:“小心把干粮浸湿了。”
大乔嚎:“所以我错了嘛。”
毛太铭伸手指了指那盆,说:“错了就该认罚。”
大乔苦着一张脸:“能不能换一个罚?”
毛太铭眯着猫眼一样的金瞳斜斜睇来一笑,真正的六宫粉黛无颜色。“不能,”他说,又敲了敲盆:“快吃,吃完我陪你作运动。”
就是不想运动啊。大乔吧嗒吧嗒地哭,谁会喜欢半夜三更出去围着四号坪狂奔它一百八十八圈啊?就是车成光速级别,头也会晕。周边的魑魅魍魉更是被她一周一次的夜跑吓出了神经质,能搬的已经搬走,不能搬的……都快吓死了。
毛太铭就喜欢看她这种想拒绝又不敢拒绝的表情,他默不吭声,将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笑咪咪地问道:“快点吃。不然吃饱了多余的精力消耗不完,跑到明天早上被人看见可就没法交待了。”
大乔下不去嘴。
“是不是又要我帮你啊?”毛太铭说着,轻柔地甩出了九条猫尾巴。长长的,黑色的,盘旋曲折,塞满了大半个房间。有某某恐惧症的,恐怕会被玄幻的一幕吓得仰倒。
就他尾巴多。只有一条尾巴的大乔自觉寡不敌众,色厉内荏地汪汪汪:“你是蜘蛛精吗你?”
毛太铭现在心情不错,微笑着朝她眨了一眼。“为了你,我随时可以变成蜘蛛精。”嘴上说得多情,下手,不,下尾却快狠准得无可匹敌。不等大乔反应过来,两根猫尾分别缠上她的左右手,第三条猫尾柔柔的圈在她的脖子上尾巴尖轻轻一曲,便捏开了她的下巴。大乔看着自己的手被控制着捧起那个大过脸的盆,里面的干粮跟着越来越倾斜的角度发出哗哗的毛骨悚然的滚动声。她含糊不清地叫道:“等等、等等!”
手一顿,捏着下巴的尾巴也松了两分力度。
大乔喘了一口气,迭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毛太铭目光荡漾地盯了她半晌功夫,然后把三条尾巴撤了下去。
大乔果断起身,狗爬式往外窜,堪堪跑出三步,便被一截猫尾巴缠在脚踝了倒提到天花板。
她头朝下:“嘿嘿嘿。”
毛太铭支肘抵着下巴仰望她:“呵呵呵。”小样儿,就知道你来这招。
幸亏四周黑灯瞎火的没有人,这要是有人路过,透过落地窗看见屋里的情景——暖灯,伊人,和九条蛇舞般漫延至天花板的黑尾巴——多少个健康人都立马吓成多少个中风脑瘫重症患者。
这一回毛太铭不再纵容她,分了五条尾巴牵制住双手双脚和下巴,又多出一条尾巴扶着那个脸盆大小的碗。“好了,快吃。”他柔情似水,不容一点抗拒。满脸的深情,满眼的关怀,动作却几近暴戾。一脸盆的颗料哗哗地刷下来,每一粒都恰到好处的滚进大乔嘴里,落进喉咙眼深处。其实干粮的颗粒不大,大概就一粒花生米大小,而且制得很有技巧,一入口,大半已经化了,混着津液滑下肚。等第一粒滚进胃袋,填到腹底后,下腹的元丹飞速地旋转起来,吞吐收纳着干粮化开后的热流。
这一回的量不多,但蕴含的能量却异常的凶猛。
好像有什么事情影响着猫先生,让他变得急切,恨不能一口就把大乔喂成一个大胖子。
大乔在毛太铭的强制下硬是啃完了一盆干粮,哭都没法哭,只觉得浑身火烧火燎,如同置于火上焦烤。她嗷叫一声,声音弱得象没断奶的猫,手指却刚硬如铁,活生生地抠进了木质地板,留下五个指窟窿。哪怕是手指嵌在地板里,她也不觉得痛,只想抠得更深一些,好把体内突然涌出来的庞大的能量全都发泄出去。那股能量太过庞大,光是在地上抠出指洞也无法当削薄其中一层力量,所有的洪流汇聚一处,然后暴戾地冲刷她全身经络,令她生不如死。她迷迷糊糊地觉得憋屈,甚至产生了一丝怨恨:为什么这么对我?
不是两情相悦吗?
为什么这么对我?
能量从她的指尖溢出去,渗入地表。整个节点都在轰轰隆隆地作响,地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回应她的心声,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声。大乔睁着迷茫聚不拢焦的视线,看见前方的地板上有十个小小的细尖窟窿,五个为一串,黑洞洞的森然出现在眼前。她记不清这十个小洞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了,只记得上一次发现的时候,她用指尖抵着其中一个小洞,依然能感受到漆黑内里沁出来的阴寒煞气。
这些小窟窿是怎么出现的?以前没有过。是后来她和断尾龙爷在这儿血战,地板上集着一滩一滩她的血,龙爷踩在血里,还是猫形的猫先生从桌上跳下来,小巧玲珑地站在这里。他们都踩着她的血……
大乔倏忽愣了一下。然后她被人从微凉的地板上提了起来。
毛太铭额头并抵着她的额头。他身上馥郁的咖啡香味凝而不散,当他抵额过来的时候,这一团香气也将大乔裹置其中。她没有因为嗅到香味而感到心平气和。正相反,因为一些自己尚不明白的暗悟犹如夜囊破隙里透出来的锐光,搅得天边风云蠢蠢欲动。
她刚刚还在怨怼,现在忽然懂了,不由自主地展臂,挂在他的颈子上。
毛太铭毫不留情地捏着她的后颈把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九尾黝黑的长尾在他身后荡柳扬枝般微微拂动,竟然有几分当年九尾狐媚惑众生的风采。他外祖母是九尾狐,那个冠绝两界却最终隐遁世外的倾城佳人。但是他本人虽然从遗传上得了几分颜色,内里却没有是个十分暴躁的雄兽,当场将大乔毫不留情地丢出了咖啡屋。“起来跑动,”毛太铭冷漠无情地说,“再不跑动,小心经络被撑爆了。”
“才不会。”大乔边爬起来边哼唧。她一直没有机会告诉猫先生,半个月前,她还没有吃干粮之前,就被药师罗用自身灵力温润地梳理了一遍所有的经络。苏摩族不愧是以身入药的种族,天生的辅佐者。药师罗的灵力一入体,润物细无声地帮她固化并拓宽了全身经络。不然,以原本羸弱的帝君妖经络,根本经不起头一餐猫干粮的猛灌,一口下去就能生生爆体而亡。
这叫什么?这叫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大乔又愣住了。她忍不住抬头望望天。天穹黑鸦鸦的,连颗星子都没有。四周冷得有些凄凉,如同阴曹地府。
冥冥?
毛太铭在她后面踢了一脚,踹着她的屁股。
“喂!”大乔这会儿从被噎嗝屁的状态里缓和了一些,有能耐发火了。她回头横了一眼,目含粼粼之光,光如电炬,几乎能刺透黑夜,照亮一切所视之物。潜伏的魑魅魍魉皆在她的目视中无所遁形,一切邪质都因她的注视涤荡成最澄净的清流。“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爱的?”
这意外的调戏天外飞天地砸下来,砸得毛太铭心口一窒,眼冒金星。倒是原本还在忐忑的心跳慢慢变得安逸下来,他想:我到底在急什么,这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给大乔“加餐”,并不断地调整份量,更适合她现在的状态。按理每周一次的加餐刚刚好,但是这几天跟着武奇和鬼差一起四周翻找魔族和瘟鬼的踪迹,他又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一种时不待我的焦躁感总是会突然窜升,甚至连武奇也窥见出一些门道,忍不住问他“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三年前大乔在医院里猝不及防倒下去,被他一把揽在怀里的时候,那种突然涌上来的疯意始终没有彻底消除。偶尔大梦回转,他总在心悸中清醒。大乔倒下去的身影里还叠加着另一个倒下去的身影,两个轻飘飘的影子叠在一起,竟然重如千钧,他在梦里无论如何都揽不住,揽不到大乔、揽不住母亲。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掰折了他的臂腕,摔下去,倒下去,生生将地面撞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洞。
母亲。
大乔。
难道每一次,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倒下去才行吗?
母亲很强,但强不过广覆。
大乔很弱,但弱不过蜉蝣。
至刚者,至柔可克;至柔者,至刚可断。但真正映射到现实界面里,都逃不过阴阳生死循环的扭转节点,霎那间一切生机希望都会化为虚无。灵界不是更亲近天道吗?灵界种族不是更强吗?有时候,还不如一个沉沦在生老病死之中无可奈何的人族。
——有办法。
有人伸出苍白的手指,象暗夜里的启明星一样一闪,指向黑暗更深处腥红荡漾的血池。青白的死人魂在红宝石浆液里上下沉浮,远远看上去竟然美到窒息的程度。
——看,那就是出路。
天授吾命,顺道而生,逆天而行——这才是灵界的宿命。基础法则是灵界真谛的最佳诠释,它暗示着整个世界最终的结局。毛太铭隐约看见一只凶兽在前方翻滚,独独一只,翻着滚着,最后连隐隐约约的身影也被黑暗吞噬了……
他从沉沦中醒来,冷汗涔涔地站在咖啡屋前面。身后门大开,门里的灯光虽然亮,却越不过门线,门外的黑暗又象潮水般一涌而上,一副要淹死人的架势。毛太铭忍不住就要缩回去,好容易克制着没有挪动,心头却滋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怪了,以前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今天突然就畏缩了?他抬头,看见头上挂着一盏光亮微弱的橘灯,微光拢成一片扇形的保护面替他挡住了黑暗侵袭。
这世界空落落的前后无路,望不到尽端,只有一片繁花绿叶的植物拥在身边绵长吐纳。他心口却崩出一个洞,意识到少了一个东西。一直以来,他小心翼翼呵护的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刚意识到这一点,心口缺角里忽然涌出一股疯狂意气,灼浪回火般一下裹着全身如坠深冰寒井之下。他身体渐渐发僵,却连抬起手捂住发痛心口的事也做不到,只能木乃伊一样站在原地,听任胸腔大力起伏,却是条脱水的鱼,在做徒劳而无力的挣扎。少年时陡遭巨难时那种无力无助的感觉又卷了回来,这么多年了,原来它们一直都在,象潜伏起的狂犬病一样,只是一直等着一个再度发作的好时机。
毛太铭只觉得绝望。他被淹没在绝望之海里,别说呼救,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想想:谁来……谁来……
刚刚光速跑完五十大圈的大乔突然跳出来,原地踏步地看着快被灭顶的他:“不是说要陪我运动?我都跑完五十圈了,你怎么还在发呆?”今天速度特别快,就连大乔都自觉妖力已经跨上了一个新等级,四肢百骸里涌出用不尽的力量感。
毛太铭好像不认识她似地瞪着她。
大乔的动作渐渐停下来,心虚地回望毛太铭,她暗地里承认猫先生的眼神有点渗人,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怎么了?”
怎么了?这个小没良心的自己痛快去了,却问他怎么了?毛太铭蓦地探出九条尾巴,把人裹粽子似地绑得死紧提回来,狠狠抱了个瓷实。 大乔肺里一口残渣气都被挤了出来,全身二百多块骨头咯咯吱吱乱响一气。
好烫。毛太铭感受着她的体温,心想:这一回总算抱住了。他的心从万丈冰渊的下面复又爬了出来,悬悬地挂回原地。
母亲倒下去了。
他想。
大乔却被接住了。
总算还有一个留下来陪着他,让他不至于孤寂到发疯。脚下的路泛着一点光,慢慢地延展出去,他往下看,看见两双脚都踏踏实实踩在发光的地上。于是微微一笑,刚刚还躁动得近乎发狂的心境莫名安定下来。
双行线,并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