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年前，玄机之子星罗密布于九地。
三十三年后，大乔却是夔地仅剩的玄机之子。
一股寒意窜上脊梁，大乔差点站起来。“不是说当年的孩子九成死于先天殒落，还有半成孩子死于灵气不足，再剩下半成……”
“再剩下半成，也有一千零一十一个孩子。”谢必安给出了一个具体数字。
大乔感到一阵恶寒，她联想到谢必安刚刚用了“扫荡”这个词，不由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当年不会把这一千……一千多个孩子全……”
谢必安抢在她话尾前面摇头。
“一千零一十一个孩子里，大半只是沾了灵气而已，并非有玄机气运傍身。玄机气运傍身，要在近距离内多番斟探才能进行确认。后来实际统计的数据显示，九地各有九个玄机之子。”
九地——仙廷、魔域、昆仑、黄海、阴间、阳间、域外、修罗地、夔地，名有九名玄机之子，也就是当时查出了八十一个玄机之子。
大乔想的是，夔地除了她之外，本应该还有另外八个玄机之子。这些玄机之子呢？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
“为什么？”大乔盯着餐盘里渐渐失了温度的食物，再也没有了胃口。“他们做了什么，要被你们扫荡？”
这个问题，谢必安拿起自己的大杯可乐狠狠地啜了一口。冰凉又刺激的糖水将一声叹息压回肚子里。他又斟酌良久，才慢吞吞地说：“玄机隐匿不见，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了。”
“什么！”对面两个人同时拍案而起。这么大的动静，即使是谢必安的幻域也挡不住，旁边的人纷纷看了过来。他们又悄悄坐回原位。
“玄机不是第一次隐匿？这是什么意思？”毛太铭一个头两个大。
大乔则问：“难道以前就发生过玄机双生的事？”
“这是两码事——玄机双生是第一次发生，但玄机不是第一次隐匿。上一次玄机隐匿，仙廷还不存在呢。是初代仙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一条巨大的灵脉里将它挖出来，重新导回天道。”
毛太铭啧了一声，揉着太阳穴打了一个比方。“你的意思是，玄机这种不靠谱的破玩意儿每隔一段时间就和两界人玩捉迷藏。不找它揪出来它就不做正事是吧？上次被人找出来之后，这次捉迷藏的难度直接升级了，先玩了个真假玄机辨识的鬼把戏才把自己藏起来让人找？”
看得出，谢必安对“鬼把戏”中的“鬼”字很不感冒。
大乔连忙说：“找玄机就找玄机，这和玄机之子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脸色蓦的一变，“难道你们以为这次玄机是藏在人体里？”
灵界三大准则：不杀人，不食魂，不强行夺舍。不杀人为三准则之首。这些准则早在两千年前就被人提了出来，但一直被人可有可无地忽略着，直到七年前昆仑妖变之后才确定了其核心地位。
大乔脸色铁青地瞪着谢必安。“那些孩子也是‘人’啊！”
“二十七个妖、二十七个兽、九个仙家、九个魔物和九个鬼。其中有三十六个纯血，四十五个混血。”谢必安伸出手指在眼镜框下轻轻一顶，镜片后的双眼冷酷地望向大乔。他反问：“哪有人？”
甚至人和“人族”都应该有所区别。
灵界生灵的形态千奇百怪。随着实力进阶——法真身、法真相、真人、帝君、天君，直到天尊，乃至大能，形态上会渐渐向人形靠拢。灵界承认拟人形态最适合修炼乃至生存。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看不起碌碌无为的人。象杨启铮、姚纤纤那样修炼有成的人族固然能获得灵界认可。更多的人族，譬如现在正游走并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凡夫俗子们，都不被谢必安或者是毛太铭之类看在眼里。这才是人。虽有四肢、头颅、心跳、会思考，但是他们见识固化狭隘，只知何为“肉体”、何为“实质”，却不知肉体之外还有魂体，还有虚物质，更不清楚大道，灵界、九地、六族……所谓“人”，不过是动物罢了。而灵界众生，却超脱于动物之上，接近框架两界的核心——大道。
“不杀人”——只是一种保护动物的口号。两者之间，没有平等可言。
大乔的神色渐渐冷下去。
谢必安微一皱眉，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朝不利于合作的方向扭转过去。按道理，大乔知道三十三年前玄机之子的大劫难，并且明白自己是幸存者时不应该产生某种幸甚至哉的快感吗？怎么她反而感到不高兴？
鬼差头目讪讪，觉得刚刚把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再一看旁边完全放松下去的毛太铭，他不由得暗骂一声倒霉。这位谢先生现在完全明白，要想说动大乔与阴间合作，隔壁的毛太铭就是一个活体风向标——如果他面带愠怒、身体紧绷，就证明事情发展得一切顺利；反之则不妙。
谢必安略微思索一番，索性不再有任何隐瞒，把事情摊开：“第一次玄机隐匿，是初代仙帝找回来并引入天道。随后，他分割两界清气，在九霄云层之上开创出前所未有的仙廷，创立了由仙家统治两界的‘纯种时代’。”
毛太铭笑着点头，表示在听。他一次点头还没完，脖子突然梗住，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谢必安对他的变化视若无睹，慢悠悠地说：“在仙廷之前，所谓仙家不过是一群无意中闯入灵界的修炼人族。他们自称为修道者、修真者——直到现在，他们还有这种说法。呵呵，虽然接近了天道，获得了位阶，一路从真人飙升到天尊，却始终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两界虽广，他们却只能流浪，世界虽大，却没有安居乐业之所。直到初代仙帝黄浩杰横空出世……”提到初代仙帝，鬼差头头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隐晦的狂热粉丝表情。“这位大帝窥觉到天道缺陷，世界失衡，于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四处寻找玄机。最后在杀了一条青龙之后，终于从高级灵脉的深处挖出了从未被人察觉的玄机，获得了天道犒赏。”
“犒赏？”毛太铭失声问道。
这就上当了吗？谢必安微微一笑。“是啊。当时灵界都说，要是能早一步在黄浩杰之前找到天道玄机就好了。因为替天道找到了它的心脏，天道会重赏此人。比如说，实现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之类的。”
在无土之域建立一个其他种族轻易无法抵达的永恒家园，听起来，确实象一个不能实现的愿望。毛太铭深思，不知不觉间攥紧了双手。他心中一直无法倾泄的郁怒好像突然间找到了宣泄管道，仿佛是长久堵塞的山洪，现在堤坝开裂，再假以时日，坝上裂缝终将变为溃为倾泄缺口。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犒赏？”大乔也插嘴了。“天道它只是……只是……”
“只是一个意识集合体。所有魂体的主意识都是从天道里分散出来的零星碎沫。”毛太铭沉声替大乔接续，他阴郁地盯着谢必安。“因为天道只是意识集合，所以没有形态，不可触不可见不可闻更不可及，无法追随又会自然与之合而为一，没有感情、不作决断、对众生一视同仁也会成为天道的主要特质。这样的天道，怎么可能给予犒赏？”一旦给予必有收回，收付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因果，每一个因果必然会诞生感情——于是说天道有情，就象比作老天爷开天眼一样。毛太铭也附议大乔，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他转念想起了仙廷如何被人颠覆，又如何被人削弱直到变成现在这副德性。
两界悖离，这世界再也不是仙家能凭一套秩序就能掌控的天下。
分合之势，看似是天道轮回。但是这中间如果不是有情感的因素在里面作祟，又怎么会有因果循环。每一个主体意识都能衍生出感情的话，又如何断定意识的集合体没有感情？如果天道真的无情，七情六欲不断的仙家凭什么沟通天道，传递道谕……毛太铭后背唰的一下被冷汗浸透，他仿佛窥视了天机。第一次感到遥远的高空降下一道视线，正冰冷而放肆地窥伺着芸芸众生。它象寻找“下一个”猎物一样把视线铺开来，耐性地翻看并挑选着它中意的刍狗们。
这一次，玄机再度隐匿。
这一次，翻天覆地只为谁？
“猫先生？”大乔突然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起先她只是觉得坐在旁边的人意外地身躯紧绷，随即她便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握到青筋暴突几欲掐血的程度。她悄悄覆上他的手，立刻被传过来的惊人的低温惊到了。除了冰冷的触感，她还摸到一手滑腻的湿意。
几乎是她盖住他的手的同时，毛太铭突然一震，目光略微迷茫地看向她。
大乔还是第一次看见毛太铭露出迷茫的视线，象外面流浪的小动物一样，坚毅的后面隐藏着一点脆弱。她心口堵得一塌糊涂，几乎倾过身子要将他抱入怀中。如果这样就能给他一点慰藉的话，要她做多少次都可以。
她刚刚向毛太铭斜了斜身形，便听见附近“嗵”的一响。
三个人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少女扭曲着四肢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下一秒，周围的人反应过来立刻退开让出一个小空间。围成一圈的人都失去了声音，惊疑不定的盯着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的少女。有人开始呼叫一二零。但一个电话都没有接通的时间里，距离少女最近的人之间又有一个倒下去，四肢抽搐。这一次，围观的人再度退开。有人挤开人群往外面走。
“怎么回事？”谢必安低语，他站起来往那边看，并且嗅到了一丝危险。
肯德基店被堵住的店门口，第三个人浑身剧烈的抽搐，他并没有完全倒下，因为夹在人群里的关系，他失去意识的身体砸在旁人身上。被砸到的人刚刚才目睹了店内两起莫名其妙的事情，精神已经绷到了极致，现在突然被人从侧面一撞，顿时惊叫起来。叫声打破了沉寂，惊醒在场莫名僵立的旁观者。场面开始失控。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起先是一个一个，接着是两个两个……剩下的还站着的人开始夺门而出，呼号奔逃，结果又引起了更大的恐慌。黑色恐怖气氛瞬间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凶兽，狰狞地站在闹市之中。
繁华地区繁华时段，人流量最多最大之地开始呈现出急流勇泄般的惶恐之状。
毛太铭凝视着前方争相夺门而出的人群，他对谢必安说：“你恐怕得加派些人手过来，这事得阴间管。”
谢必安一脸严肃，反问他：“为什么？”
毛太铭冷笑：“因为这是瘟……”他突然僵住。并不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而是身体自然起了反应——舌头石化了，因为尖锐的痛楚突然从尾脊骨处窜了起来；两眼前窜升一片黑雾，盖住了他的视线。糟了，中招！他电光火石之间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耳边爆出一声几乎能刺穿脑膜的尖啸。这声尖啸简直是神来之笔，激得他原本已经迷糊的神智突然兜了盆凉水似地清醒了一瞬，随即更尖锐的痛楚从四肢百骸里钻出来，他反抗得越强烈，痛楚就越厉害。最终他败下阵来，不得不先妥协一次。表现在外，便成了不省人事。
有一具灼热的躯体贴上来，象冬天被烘热的暖被般紧紧裹住他，刺骨的痛感立刻减轻了。在滑入黑暗深渊的时候，他不由得闷笑——
小老虎的啸声果然很提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