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凉，往昔溯洄
二月如旧洛阳着花未
三更鼓，声声疾催
四两“独活”还需添“当归”……还需添“当归”……“当归”……
伴随着阵阵“当归”的歌声，是忽大忽小起伏不定的人语。
“果然这场病是人为所造。”
“太铭有见识，第一时间就探入识海灵府寻找病因。”
“幸亏有他，不然大乔就得跟我们一样折在这里了。”
“呵呵，那孩子出去混了十几年，没想到还是这么轻易着了道。”
“也不能怪她。谁知道有人在我们中间种了瘟疫之种？不过，其他人的瘟种还没找到吗？”
“根植了一段时间，现在才找，也没那么快。”
“……”
人语渐渐低落下去。大乔的意识越来越清醒。她终于睁开眼睛，听清裤兜里含糊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四两独活还需添当归”，来不及反应，手机铃声又嘎然而止。她微微一挣，这才发现自己被人紧紧抱着，瞬间僵化。
毛太铭慢半拍地睁开眼睛。“醒了？”他若无其事般在大乔两眉之间轻轻一吻，只是蜻蜓点水似的轻触，瞬间让大乔僵成化石。额间一片火热的肌肤，随着他的触碰立刻降温不少。
毛太铭松开她，打着哈欠翻身下床。大乔懵懵懂懂的坐起来，感觉另一边有大片强烈的穿透感刺在身上。她侧头一望，堪比三姑六婆七大姨八大妈的大伯父、二伯父、大堂兄、二堂兄……正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大乔：“……”
躺另一张病床上慢慢嚼苹果的小乔脸上挂着“姐，你一百斤的猪腱子肉被卖了三斤七两的价，一折血亏大甩卖，只差倒贴不要钱，出货清仓”的表情。
姚纤纤微笑：“大乔你总算醒了。”她身旁的符爸一脸铁青。
大乔：“发生了什么？”
堪比三姑六婆七大姨八大妈的各路亲戚们贼兮兮地互望一眼，异口同声道：“没事、没事。哪有什么事？”
这就是有事了！
大乔下意识地低头检查自己的着装。并没有被拉开的痕迹。她再抬头，见一票亲戚公然撇头，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满脸都是心照不宣的“你们就是公开白日宣淫，我们都会当作没看见”的表情。符爸的脸色更是由青转黑。
大乔下意识地解释：“爸，我不是，我没有……”没有啥？她的手落在毛太铭刚刚躺过的地方，尚存的一点温意提醒了她。大乔呆住：等等，刚刚谁躺这来着？谁抱我来着？众目睽睽之下谁……所以虽然没有夜袭，但是发生了日袭？而且还是在一群“扩音喇叭”面前？大乔气不打一处来，嘶叫一声：“猫先生！你……”毛太铭背身喝水的动作一顿，回头，瞅她的小眼神儿比被强暴的小媳妇还冤。大乔一呆，是我欺负的你吗？一瞬间她气势锐减，虎虎生威地开了个头，最后只能草草收尾：“你……你刚刚对我做了啥来着？”为啥他们看我的眼神这么奇怪？
符爸最先气不打一处来。“大乔，”他沉声说，“两军对阵，气势盛者得先机。还没开打呢，你怎么自己先虚了一半？这是我教的？”
姚纤纤轻拍一下老公虎背。“哎呀，真是的。这又不是打架，你怎么能这样教孩子？”
立刻赢来一大片附合的声音，不外乎“对啊对啊，女人太强势不好，在外面还是要让着男人一些”之类。大乔无风凌乱。
毛太铭说：“伯父、伯母，伯伯，哥哥，姐姐……小乔妹妹……”他把屋子里的人叫了一圈，舌尖儿都不带个颤音。“大乔刚醒来，神经有些脆弱，不能忍受太大的躁音。”
立刻又有人连身段都矮下来。“当然，当然，我们小声，小声！”
大乔一把从床上跳起，攥住毛太铭。“我们谈谈。”毛太铭乖巧地任她攥着走。她先打开舆洗室的门，空间太小，而且太逼仄。再一看后面那群满脸“亦步亦趋”相的八卦爱好协会会员，她果断去拉大门——没打开。符爸从后面阴着一张脸走过来，说：“让我……”
毛太铭打了个响指，门锁应声而开。
毛太铭的话外音：是时候刷一波实力了。
大乔：这位大哥，给我爸一个面子行吗？他都说了让他来。
符爸：我下的禁制不让我开，我不要面子的嘛？
毛太铭朝符爸微微一躬：“对不起，伯父。下次让你来。”他被大乔拖了出去。沿途全是“符”氏半妖向他们问好。
“大乔，你醒了啊？”
“大乔，带男朋友通风啊？”
“大乔……”
“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啊？”
这话题跨度很大！大乔抱头鼠窜，好不容易在楼道拐角处找到一个僻静角落，她连忙架起一座隔音防形的结界。又被毛太铭鄙视了一番，顺手替她强化。
“他们怎么了？你到底和他们说了什么？”
毛太铭不语。
大乔换了一个问题：“我睡了多久？”
“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只是闭了三个小时的眼，怎么感觉他单人整出一只大幺蛾子？
毛太铭忽尔一笑，邪气的本性又流露出来。大乔便想：这才是真正的猫先生，刚刚那一副小意温存的贤内助模样分明是假相。
他伸长手臂，大乔一个站立不稳，跟着他动作一起，风吹拉倒般往墙上一靠，立刻被锁进臂弯。浓密的眼睫毛盖住了大半视线，透过浓密的缝隙，能看见虹膜网上镀了一层金色的曦光微微流转。毛太铭半晌没有作声。
“广覆天尊是我母族三代的讨债人。”
大乔愣住，不知毛太铭这时为什么提到广覆天尊。
毛太铭淡淡一笑。“我的外曾祖母是狐仙族。狐仙族灭族的时候她正在人界，因此避开了祸事。后来又遇上同样遭遇并出生于凰皇族外曾祖父，两人在人界躲躲藏藏……再后来连同我那刚出生不久的外祖母一起，被广覆先一步找到。”毛太铭顿了顿，“当时仙廷仍然派人追杀被灭族的遗孤，是广覆给了我外曾祖母一家庇护。他毁掉了登仙台，破坏了仙廷与其他地域之间的直接通道，非天尊级别仙家无法自由出入仙廷，而当时，仙廷势微，连天尊级的仙家也没有几个了。”
大乔倒抽一口冷气。她只知道仙廷被颠覆后渐渐势微，却不料连天尊级的仙家都没留下几个了。
“广覆他会庇护我外曾祖家是有私心的。他想透过凰皇族的血脉寻得凰皇族最后一代族长的残魂。”
“凰捷羽？”大乔大着胆子问。
毛太铭点点头。
“凰捷羽在灭族时与主城同归于尽，魂魄受损难以轮回。广覆便和我外祖家约定，三代之内的人都需要无偿助他溯血回踪，找到凰捷羽。”
“溯血回踪这种法术，需要两个大条件才能成功施展。第一个条件是施法者必须与被寻找的对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血越浓越好，正好我外祖家勉强具备；第二个条件则是必须对被寻找的对象抱有强烈的思念之情，只有广覆具备。因此溯血回踪之法一直是是两人合伙施展，因为是逆天大法，所以为防万一，施法者必然会携带保命法宝。我母亲带着弥尼印，而广覆则随身携带了虎符令。这两个灵器是镇地灵器，号称最强法宝。”
毛太铭闭了闭眼，眉头有一瞬间痛苦地叠在一起。“三十三年前玄机异变引发了前所未见的天灾。我母亲遭到法术反噬，几乎魂飞魄散，弥尼印替母亲挡下了最致命的那一部份攻击，却也遭遇重创。然后我父亲修罗鬼王出手，将自己和我母亲连同弥尼印一起，封印在自己的鬼域里，两个一器相依相存才苟延残喘活到今天。但是……”毛太铭眼神一厉，冷冷地说道：“同样是施法者，广覆天尊不仅没有被法术反噬，还做到了全身而退。”
两相权衡，竟然有这么大的反差。难怪毛太铭愤恨难平了。大乔感同身受，心中诞生了一股尖锐的痛意。她想着，如果是自己的父母遭遇这种事情，而她束手无措，恐怕比毛太铭更难以保持平静。尤其是始作俑者置身事外，无事人一样四处闲晃，每看一眼都会让她心如刀割，意欲难平。她轻声问：“所以你怀疑广覆暗算了你的母亲，对吗？”
毛太铭睁开眼，目光幽邃地注视大乔。“我一直找机会想看一眼虎符令。看看虎符令是否也象弥尼印一样产生过裂缝？是否象弥尼印一样灵光黯淡？是否也替主人挡下过致命的反噬？虎符令到底有多强，才能让广覆天尊全身而退，不伤皮毛？”
“可是他拒绝了。”毛太铭静静地说。“这三十三年来，我不只一次要求，广覆一直拒绝。他从不出示虎符令，我……”
“我知道了。”大乔突然说。
毛太铭困惑地望着她。
“还是那句话，”大乔认真地看着他，一丝不苟地道：“你要看一眼，我便替你抢来。哪怕是要我付出性命。”
毛太铭愣了愣。他当然没忘记大乔的承诺，他也记得当初大乔问“哪怕得让我去送死”时，他亦回答“对，哪怕你得去送死”。彼时尔尔，此时方知恨。他突然变得狂怒，金色的瞳眸里倏地一下窜起熊熊的怒火，倒映焚燃大乔的剪影。
“抢！”他低吼，“怎么抢？”一想到大乔那个便宜死鬼师父笑嘻嘻的说“难道等真正拼命的时候真让她把命也交代出去？”他恨得牙关紧咬，几乎溢出一丝血味。“你连等阶都不能提升，灵府里还……”灵府里还藏着那么大一个血咒封印。他顿了顿，才恨声道：“你告诉我你怎么抢？”
“拿命去抢”这四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目光喷火淬毒地瞪着她，恨不能光是靠视线就在她脸上射两个对穿窟窿。
大乔微愣，随即又想哭又想笑。“猫先生，我只是……”
只是报恩啊……
毛太铭猛地将她抱住。深深抱住。她体温灼热，他体温微凉，总要慢半拍才能彼此习惯。此时两个人的气息彼此纠缠，一如他们的肢体语言。“你怎么那么傻？”毛太铭喃喃地问，“我叫你去死，你就真的去死吗？”
“不会的。”大乔暗暗加了一句：我会尽全力。
毛太铭把脸埋在她颈窝里，闭上眼，尽情地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柠檬皂香。那么酸，那么甜。
“广覆天尊为了找到一个凰捷羽，不惜利用我母族三代人的报恩之心，将她们视同可抛可弃的工具。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答应？”
大乔没有吭声。毛太铭则悄悄睁开了眼睛，他神色渐冷、渐从容、渐渐坚定了决心。
“我不一样，我不放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