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咖啡屋里吃了一顿丰富的鱼宴。
黑猫叼回来的大鲤鱼——不知道是放弃了还是开了窍，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吃鱼，这条鱼并不是妖，只是纯粹的又肥又大。大乔把那条鱼检测了不下三遍，确认没有妖魂，这才吁出一口长气。在眼神复杂的猫太萌面前将那条鱼剖了，做成了炸鱼块、红烧鱼块、鱼肉丸子青菜汤，满满一大桌。
吃饭的时候，她特意摆上两副碗筷，但最后能执筷子夹菜的只有她一人。
大乔叹了一口气，望向餐桌的对面。黑猫把脸埋在碗里，那碗也不大，但是能把它整张脸都塞进去。它肩头一耸一耸，尾尖一点一点，小猫脸埋在碗里小口小口地嚼动，偶尔发出牙撞牙的声音。遇到要夹菜的时候，它就优雅地蹲坐碗边，甩尾巴把桌面敲得啪啪响。大乔就手随眼指地夹菜，放进猫嚼食的碗里。
“猫先生，还不能变回来吗？”
黑猫竖起金瞳，冲她戏谑地喵叫了一声，象刚讨到甜头的小媳妇，又象委屈巴巴还没缓过气来的小可怜蛋。看来这次真把他气得够呛。他做人的时候特别阴险狡诈爱算计人，还要端着一副大爷架子颐指气使让人恨到牙痒。做了猫也好不到哪去，更加变本加厉，还学会了撒娇。一声娇萌娇萌的轻叫，就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太奸诈了。
大乔心里愤愤地想，这个时候黑猫如果把脑袋闷进她怀里，她还是会兴高采烈地替他顺毛。
太奸诈了。
绝对不能让猫先生知道变成猫以后，对她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她努力克制着不把手按到猫背上。
门口“叮铃”轻响。大乔吃惊地看向门口，她以为自己锁了门的。
穿浅棕色皮夹、体格不错的中年男人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推开门走了进来。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精光四射的眼睛和梁骨笔直的鹰勾鼻。大乔散发出去的灵识莫名被刺了一下，急遽收回体内。她懵懵然然地站起身。“先生……”
中年男人看见她，露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容。和那些盲目走进路边小店随便看看的路人差不多，先对店主露出一个充满距离感的微笑，然后视线漫无目的地环顾一圈。问题是这儿是咖啡店，并不是杂货店。
“这位先生，”大乔迎上前。“小店今天没有开张。”
“一杯咖啡。”中年男人坐在吧台上，也不看旁边的菜单，直接说：“卡布其诺。”
大乔隐约觉得诡异，她回头看了一眼黑猫。猫太萌正在给自己舔毛，视闯进来的中年男人为无物。猫先生表现得这么镇定，应该就代表中年男人没有多少危险性吧？可能是一个被机缘牵引进来的“有缘人”。
“这位先生，我们小店暂时不开张。所以……”
“喝杯咖啡而已，何必赶走上门的顾客？怕我付不起买杯咖啡的钱？这个抵，行不行？”中年男人笑着说，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摆在吧台上。
大乔随便扫了一眼，立刻象被人点了穴似地定住不动。台面上，断成两截的梅花金簪亮得能闪瞎眼睛。她有心想回头去看看身后猫的反应，又觉得这时最好别把猫太萌立刻扯进来。中年男人凑过来，贴在她耳边轻轻哧笑，声音近到象是咬着她的耳朵往里面吹气。
一个风闻苟且之辈的印象悄然跃于脑海之中。大乔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睛。
那男人凑在耳边说：“怎么有胆子杀人却没胆子认罪？”
大乔冷冷地伸手格挡，将人推到危险社交距离之外。“我没罪，只是秉公执法罢了，断尾龙爷。”她一口叫破了对方的身份。
原本埋头洗脸的猫太萌蓦地抬起头来，眼神阴郁地盯着中年人。
断尾龙爷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嗯？你竟然知道我是谁？”
“猜的。”大乔微微侧头，正式看清了来人。
断尾龙爷一米七八的个子，体型中等，肤色偏黄，这大概是他本体为土黄龙的缘故。头发打碎了往上梳个小鸡冠，配合鹰眼钩鼻，竟然有几分刘天王放荡不羁的帅相，可惜过于强悍的视线破坏了中年男人深沉稳重的气质，几丝惊魂夺魄的锐寒气息象针一样刺出来。大乔挪开了眼睛。
龙爷冷哼了一声，说：“秉公执法？秉公执法非要置徐娘子于死地？难道不是以公谋私，贪她身上那点好处？”他三句话里就有两句飘出浮油味，听得大乔心里腻歪。
大乔忍着不快，正色反驳说：“徐静姝一口气吞了六条人魂，差点引来鬼族特使。我奉命捉拿，她又负隅顽抗，一不小心失手把她打到魂飞魄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夜行者面对的罪犯不可能每一个都束手就擒，总有那么一两个要么仗着半瓶水不满档的实力，要么就是求生意志大于一切的恶徒。失手打死那是人类世界常见的事，在灵界那就是“魂飞魄散”一个下场。其实两者殊途同归，意思意思都是“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
龙爷冷笑一声说：“只是打得魂飞魄散？”
大乔轻轻皱眉，觉得这一点恐怕瞒不过断尾龙爷。龙爷也不等她接茬，又说：“呵，你当我不知道魂飞魄散是什么样吗？”他两指并在一起摩挲，象是蹂躏着什么绫罗绸缎。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空气里原本隐藏了形影的游离灵体纷纷化为淡金色的萤火现身。大乔微微感到吃惊。都说现在世道不济，修道难于登天，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灵气日渐稀薄。而导致灵气稀薄的主要原因，便是游离灵体的减少。原本以为象海水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游离灵体如同耗尽了般难以捕摄。捕食不到游离灵体，六族便少了一份灵动，统统变成了碌碌无为的蝼蚁。
大乔没想到的是，咖啡苑竟然被淡金色游离灵体充塞到满满当当的程度。随着她一呼一吸，游离灵体轻易便被摄入她的体内。
只是一门之隔——也不知是龙爷妖术的原因，还是这屋子有天然集聚游离灵体的功效，总之透过窗户往外看，并没有这么浓郁的游离灵体飘移。
“如果是魂飞魄散，在附近地域多少能翻出一些离散的游离灵体，抽取出来做溯灵洄踪，总能还原魂飞魄散的片断过程。我可是把整个小区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点徐静姝身上掉下来的游离灵体。不然，我早就找上门来理论了。”龙爷说完，手在空中划出一圈，搅动一圈游离灵体。大乔亲眼看见那一片隔离出来的游离灵体汇聚成一条小巧的鲤鱼形状，昂头翘尾做出腾空跃起的姿态，下一秒它忽然被黑呼呼的影子一扑，瞬间化为齑粉，复又归为游移不定的淡金色散末在空中上下漂浮。
大乔瞳孔瞬间扩张，她恶狠狠地往餐桌那边瞪了一眼。
猫太萌假装舔毛，舔得兴致勃勃，舔得头都抬不起来。
大乔眯了眯眼，感觉很不对劲。龙爷失踪了二十多年，如今徐静姝一死就冒了出来。这里面好像有阴谋。他说找不到和徐静姝有关的游离灵体？当然找不到，因为猫太萌一口将徐静姝囫囵个吞，哪有什么溃散飞走的残魂碎片？就是把四号坪小区掀个底朝天，也只能找到两截折断的金簪，不可能翻出徐静姝的残留渣滓。
“我把几个小妖都翻出来问过一遍，这才知道后任的夜行者好大能耐，竟然拥有净魔血这种神通。”龙爷舔了舔唇，贪婪地盯着大乔。他的贪相和徐静姝有些似是而非，都很觑觎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意味又不尽相同。大乔被龙爷盯得一身鸡皮疙瘩直往外窜，迎着对方不怀好意的视线，沉声道：“问？你把钟洋和来福都怎样了？”这一点倒是和徐静姝同出一辙，本事再大先拿实力最不济的小妖撒气。
大乔现在自顾不瑕，暂时忘了去小区里打招呼。也不知道四号坪里的魑魅魍魉是否收到了广覆殒落、夔地无主的消息。她担心那些傻蛋们过惯了太平日子，便以为这天下除了偶尔会有徐静姝这种恶徒作恶，其他一切水过无痕，岁月静好。
龙爷咧齿一笑，森森白齿上隐约可见血红的丝线。不知他的晚餐吃的是什么？大乔冷冰冰地觑着他。她异常冷静的态度落在老妖怪眼里，让老妖好好惊讶了一番。
龙爷现在是今非昔比。凡是察觉到他经过的小妖都忍不住要匍匐跪迎，就连丁老也情不自禁地跪在他面前。大乔虽然身怀稀世的神通，与普通小妖有所不同，但实力毕竟限制于帝君级别，与他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大乔却在他面前表现得不卑不亢，不仅不下跪，还能目光坚定与他对视。望着那双清澈动人的眼睛，龙爷心中蠢蠢欲动。他勾了勾手指，轻笑一声，随即单手在空中轻轻比划，一团莹莹泛光的小白球便被虚托在手掌之上。
从那小球内核的深雾里，透出一只白骨森森的狗爪子猛地搭在内壁上。
大乔倒抽了一口冷气。爪子转眼又缩了回去，露出一个更大的黑狗头贴在球壁内侧，狗嘴大张——“汪！”
没有声音，只有口形，配合一个熟悉的歪瓜裂枣贱笑，炸得大乔眼前耳边一片百花齐绽百雷齐轰。她三魂丢了六魄，浑浑噩噩地瞪着小球里缩小了无数倍的黑狗脑袋。
龙爷说：“鬼修禁不起抽魂，当场就散了。这小狗很有意思，被强行抽魂，还能留下个囫囵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