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再坚硬的岩石,也会在岁月的磨损中变成砂砾,无论多么坚韧的灵魂,也会有感到疲惫的时刻,枭栩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实在是太忙了,这个国家上上下下的事务都需要他来打点,所以哪怕再累,他也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即使年关将至也不例外。
熬夜批折子到油尽灯灭是常有的事情,太阳初升的时刻是他一天中最安稳的睡眠时刻,叠成小山的批文折子散落在地上,笔尖的墨水浸湿了袖口,丝丝白烟从灯台上袅袅而起,苍白的面容在曦光中脆弱而神圣,好似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楚含锋偶尔恍惚中会觉得,他家主子就是那上天派来的救苦救难的仙人,否则怎么会有人如此慈悲又仁善、强大而宽容,可是在看到枭栩羸弱的脊背与浅色的薄唇之后,他又明确地知晓他家主子的的确确是人——是会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的普普通通的肉体凡胎。
楚含锋知道,亲手杀死曲常是枭栩此生最大的梦魇,他曾无数次见到枭栩在半夜中惊醒,用那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抓紧床褥剧烈地喘息,冷汗浸湿后背衣料,紧咬下唇双目赤红,悲伤到极致,可是偏偏楚含锋询问时,只能得到他简短而沙哑的两字:“无事。”
世人皆知枭丞相杀死了帝王的老师,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也是枭栩在朝堂上最好的挚友,是他成为丞相后交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毫无他欲的真心知已,是多少个朗月悬空的夜晚中,与他举杯邀明月的身影。
他怎么会不难过呢?他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难过,甚至比卫珩禹都要难过得多,可是小皇帝可以毫无顾忌地因为曲常的死亡放声大哭,他不能,这天底下任何一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祭奠曲常,他不可以。
他只能把一切悲痛嚼碎,混着血和泪往下咽,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完成他与曲常共同的愿望——让这个国家活下去。
楚含锋无法劝阻枭栩,谁都不能劝阻枭栩,他实在是一个固执到极点的人,认准了什么便会一条路走到黑,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摔下去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于是楚含锋也就只能一直守在枭栩身边,在他乏累到无法遏制地陷入睡眠之后,为他披上一条毯子,他不能叫醒枭栩,因为他醒来之后根本不会去休息,只会继续处理公务,明明身体已经残破不堪,他的意志依旧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直到将自身焚灭殆尽。
枭栩的生命是一阵长风,风吹动河流滋润万物,风带走酷热蕴藉土地,这天下的芸芸众生都能受到长风带来的恩泽,但是并没有人会去感激风,他们将风的恩惠视作理所当然,甚至有时会抱怨这阵风带来的不便,待这阵风过去,绝大多数人也就忘却了。
只剩下那些竭力追风的人啊,跌倒在人间,悲痛风的一去不还。
……
自从空尘在狩猎那次救下枭栩之后,两人的联系就没有断过了,只不过空尘几乎不出寺庙,枭栩又太忙,两人见面的机会实在很少,大多都是书信来往,只有每年初春节过后帝王去安明寺祭祀祈福的时候,两人才能见上一面。
皓月当空,长夜无垠,房檐上厚重的积雪在清朗的月光下泛着银光,同天上的星辰一起闪烁。国师与丞相坐在后山的一座湖心亭内,石桌上燃煮茶水的茶壶沸着热汽,隐约的火光和亭檐角悬挂的灯笼一样赤红。
“按理说值此新春佳节,合该是温一壶好酒,与丞相共饮的。”空尘拿起茶壶为枭栩续上滚热的清茶,在这样冰冻九天、霜飞万里的日子,人们总是喜爱热烈的事物,哪怕是风雅出尘的茶水也逃脱不得这个规矩,虽然不能立刻入口,但只是看着那白色的水雾缓缓升腾也是极令人舒心的。
枭栩闻言笑了,柔软蓬松的赤狐皮裘衬得他气色好了点儿:“可惜大师是出家人,沾不得酒水,无妨,与你相处总是愉快的,美酒无非锦上添花。”
空尘于是也笑,将盛着温热糕饼的碟子向他那边推了推,“珍食斋新出的点心。”
枭栩不重口腹之欲,但可口的吃食谁不喜欢呢?他们之间也无需假惺惺地客气,枭栩便捏了一块胭脂色的花型糕点,入口是带着清新香气的咸口,还能吃到一些碎花瓣,大抵是梅花。
“身体如何了?”空尘看着枭栩,问话的声音很轻,若非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人,安静得过分,枭栩怕是听不见的。
——他的五感灵敏度大不如前。
“还好,今日比起往常来舒适了很多。”枭栩只尝了两口就把那块糕点放下了,他吃得多了会胃疼,“想来安明寺这般清净佛门之地,的确是适合养身体。”
“既然喜欢,便多住两日。”
“哪里能安心住下呢……待做的事还多得很。”枭栩把茶杯握在手中暖手,待茶水不再烫到难以接触便慢慢喝入腹中,暖至脏腑,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聊着,间或无言赏月,不知不觉月亮已经走到了天空正中。
枭栩渐渐觉得自已眼前的事物都迷蒙起来,像是被一层水雾遮挡,思绪停滞无法运转,好似喝了个酩酊大醉,他沉默许久,问:“空尘大师,喝茶也会醉吗?”
皓月与星辰逐渐被遮挡,不知何时吹来的风勾起二人的发丝调皮飞舞——下雪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茶也并无差别,全看喝酒或喝茶的人,想不想醉、该不该醉。”空尘把丞相的茶杯移远了些,柔声说:“丞相大人,您醉得深了。”
“是么……”枭栩不置可否,凝视着亭外愈加大了的纷扬雪花,忽然道:“既是醉了,那就该做些放肆的事。”
空尘应他:“丞相想做什么呢?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即使枭相把安明寺烧了都没关系的。”
枭栩为他的幽默轻笑:“空尘,想看舞鞭吗?”
空尘用一种格外深情而温和的眼神看他:“如果能亲观阿栩舞鞭,是空尘三生有幸。”
枭栩闻言不再废话,抬手扯开颈前的绸带,厚重毛氅滑落在地,露出下方燃血似的暗红长衫包裹的消瘦身躯,系于腰间的紫色长鞭等候着主人的召唤,锦靴碾上已覆了层薄雪的冰面,长鞭鞭尾垂落、蜿蜒,步步踏雪,步步生花。
他本不爱红色,这颜色太浓、太烈,他自认是个淡漠的人,气质同这衣裳不符,落花却一定要他穿这件,劝着他说新年穿红,是图个吉利,枭栩一向宠着这古灵精怪的女孩儿,左右一件衣服,穿就穿了,顺了落花的意,没想到如今倒是意外合适。
舞鞭与舞剑有些不同,和剑相比,它更柔,更灵活,更不好操控,舞起来却也更美,长鞭飞舞伴随着凌厉的破空击石之声也幻若音乐,抬手、转腕、旋身、弯腰……鞭影翻飞,紫蛇作响,长衫下摆盛大绽放,翩如蝶翼栩栩光影掠。
棉絮大雪虔诚地亲吻他的袍角,风携梅花来赠,划过渐生银丝的墨发,四周昏朱的灯笼在风雪里为他伴舞,天地于此刻无籁无色,银盘又挣脱了束缚从云里冒了头,但只偏爱地洒下一小片光华,尽数披在了枭栩的身上。
在这晦暗世间,他是仅有的一抹清冷月色。
空尘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只陶埙,置于唇边轻轻吹响,埙声空灵悠远、苍凉古老,如佛音靡靡,不悲不喜,他注视着前方雪夜里萧然舞鞭的身影,埙声渐染上了深沉复杂的哀婉,只是那哀意终究弱小,瞬间就被卷雪的寒风打碎了。
君可知明年新坟前香火廖累,繁都新年邀贺花灯同星坠,古寺禅房燃香煮茶一夜——不见故人归。
……
出来办事到半夜,回府路上顺带吃个饭能遇到徐观雪,是枭栩未曾预料到的。
这个由他暗中一手提拔起来的朝堂新秀,是棋盘里极为重要的一子,在他死后,徐观雪会接替丞相的位置辅佐卫珩禹,枭栩也听见了不少关于他们两个的议论,毕竟是璟国开国以来仅有的两位三元天骄,百官总是猜测并希望徐观雪能把他这个前辈顶下去,但又不希望出现下一个权倾朝野、残暴狠厉的祸国丞相,他们希望徐观雪仁慈纯善、明政行德,而这,也是枭栩所期望的。
然而,现在这位官途无限光明、前程万里可期的未来丞相、现任礼司司呈,却毫无形象地趴倒在一家小酒馆饭桌上,醉倒得神志不清。
枭栩走到他身旁,抬手拍了拍徐观雪的肩背,他却只是嘟嚷了几声,面色晕红,没有清醒的意思。
“他喝了多少?”枭栩问身边的跑堂。
“这位公子今个儿中午就来了酒楼,点了一坛子酒坐这儿喝,醉一会儿醒一会儿,一直到现在。”跑堂擦了擦汗。
现在这外边儿天都彻底黑了,枭栩瞅了眼那还剩半坛的酒,轻嗤:“这酒量还敢跑出来喝酒,被仇人扛走杀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枭栩不想同徐观雪有太多牵扯,跟他搭上边儿这小公子得不着好,枭栩刚想给这跑堂的一些钱麻烦他照顾徐观雪一夜,醉鬼就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睁眼看了看他,又闭上了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喊他:“娘……”
枭栩气笑了:“徐公子喝醉酒怎的还把眼睛喝瞎了!”
说着就去拽徐观雪的手,谁料他喝醉了劲儿却不小,怎么都不肯松手,枭栩只能拿出腿侧挂着的匕首把那片被徐观雪抓着的袖子割断了,青年的手紧攥一片衣料颓然垂下,还不待枭栩松口气,徐礼司的另一只手又抓上了另一边的袖子。
“……”
枭栩被他弄得没了脾气,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左右这半夜三更的没什么人,便当是——新年发发善心。”
让跑堂的帮忙把徐观雪扶上马车,叫车夫一路往徐观雪家行去,科考后枭栩便动了些关系帮他脱离了徐家,又给徐观雪配了座并列院的宅子,不算特别大,但住下他一个人加几个奴仆却绰绰有余,至于以后娶妻生子了要不要换更大的房子……
那时候徐观雪大概早就加官进爵,住进他的丞相府了吧,那时候哪儿还用得着他这个死人来操心人家衣食住行,丞相府可大着呢,娶个三妻六妾,生几十个孩子都不是问题。
枭丞相伸出手指用了些力气戳徐观雪的脸颊,说出去能吓死整个朝堂,因为这辆马车不是很大,所以徐观雪一个大男人躺下,头是枕在枭栩正坐的大腿上的。
这个向来只有极为亲密之人间的暧昧动作,枭栩却不是很在意,甚至有闲心脑子里想:不知被他交代去做任务的含锋现在如何。至于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徐观雪自然更不能有啥想法,外面赶车的马夫也浑然不知里头的主子平白让一个男人枕腿,要不然怕是会当场暴起杀人。
到了徐府,守门的小厮正候在门口,枭栩没有下马车,只是叫马夫帮忙把徐观雪扶了下去交给小厮照料,随后便离开了,至于徐观雪明日醒来对着自已手中的布料疑惑属于谁,那就不干他的事了。
马车又一路悠悠返行回枭府,只顾着把徐观雪送回家,他却是忘记了去小酒馆的本来目的——他是要去吃东西的。
他的胃本来就不好,现在因为长时间的饥饿有些痉挛,一阵阵钝痛,枭栩用手用力按压着胃部,希望缓解不适。
“主子,要找个地方吃东西吗?”外面的车夫还惦记着枭栩刚进酒馆就出来了,应该是没吃什么。
“方才那家店还开着吗?”
“看样子已经打烊了。”
“回府罢。”
“是。”
……
自从旧相凌迟,新相上位之后,璟国就一日日地在变好,不到五年,已经是一派国泰民安、繁荣富强之景。
有一商户从林州来到都城做生意,这户人家里有老实憨厚的父亲、善良温柔的母亲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哦对,还有一个五年多以前被这一家人在山崖下救下来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身材健美高挑,宽肩窄腰,面容也是剑眉星目、俊美异常,虽然左脸眼侧一道不短的疤痕破坏了这张面容的完美,却也让他更添几分野性的帅气。
男子被他们救下醒来后就失了记忆,只记得自已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等他回家,但他却完全不记得那人音容相貌、家住何方,甚至连自已的姓名都忘却了。
这家人非常仁善,说他们家正好缺一个帮忙做生意的伙计,劝男子留在他们家干活儿,也让坚持不想平白受他们恩惠救助的男子赚钱偿还医药费用,以后伤好了也有份营生,待记忆恢复再离开,男子思考许久同意了。
这一留,便是近六年,男子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顾许。
顾是救下他的这家人的姓氏,许这个字是男子自已取的,问他缘由他也说不清,只是好像特别喜欢这个音。
近六年之间,顾家姑娘不是没有对顾许芳心暗许,顾老夫妻也不是没有动过让这么一个优秀的男子做自家女婿的心思,但是这些在顾许坚定地认定自已失忆前早有心上人、绝对不会再与他人暧昧之后尽数打消了,顾父顾母只是把顾许当成干儿子,顾姑娘也只当自已多了一个好大哥。
一家四口生活得平淡而幸福,然而顾许的内心却不能真正平静安宁下来,无数次午夜梦回中,一直有声音在一遍遍地告诉他:“有人在等你回家。”
“这个家很好,顾伯父、顾伯母、顾姑娘他们固然都很好,但这不是你真正的家。”
“你要回去,他在等你!他还在等你回家!你一定要回去!!”
凌晨惊醒,汗湿衣背,顾许静坐在床榻上直到天明,却还是想不起任何曾经的记忆,只是那份心悸久久不散。
直到正兴十九年,顾父因为一笔生意要去都城,正好带着一家人来都城玩一玩,逛一逛,顾许自然也在其中。
越是往都城走去,顾许心中莫名的熟悉感也就越重,待到进入城内,站在都城干净宽敞的街道上,看着来回行走巡逻的金铭军,顾许心跳蓦然加快,双脚像生出了自已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向一个方向奔去,完全不顾身后顾家人疑惑的呼喊。
心脏猛烈跳动着,像是在期待什么、喜悦什么、焦急什么,让他的脚步一快再快,最终指引他走到了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前,府院大门的牌匾上两个金碧辉煌的遒劲大字映入眼帘——枭府。
那一瞬间,脑内如烟花炸开,人生前二十余年的记忆排山倒海地奔涌而来,呼啸着让他双目泛红,唇瓣颤抖。
——他不是顾许,他是楚含锋,是璟国丞相枭栩的贴身侍卫。
——他的主子,在等他回家。
压下内心澎湃激荡的情绪,楚含锋一路推开大门,向正厅走去,期待能看到熟悉的身影,然而没有,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枭府内安静得过分,仿佛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楚含锋心底油然升起了极为不详的预感,这种预感在看见站在正厅里的空尘之后达到了顶峰。
楚含锋看着空尘,喉间干涩:“空尘大师。”
空尘也看着他,眉目依旧俊逸悲悯,恍如隔世:“楚侍卫。”
楚含锋猛地攥紧双拳,狼狈地低下了头:“主子他……”
空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如果他能看到楚侍卫你还好好活着,大抵是非常高兴的。”
“聆风她们……”
“她们同枭丞相在一起,永远。”
楚含锋彻底愣在了那里,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情绪和力气。
空尘叹息一声,拉着僵硬的楚含锋坐下来,慢慢向他讲述他坠崖之后发生的事。
他说,为了处理掉西漠的奸细,聆风和凉月主动请缨前往边疆,凉月战死,聆风也在被敌人俘获后为了不让主子为难,毅然决然地自尽了。
他说,他为阿栩使用续命秘法本是为了让他活下去,却没有料到在自已昏迷期间,阿栩被下狱凌迟,落花姑娘去劫法场,近乎与她的主子同时断绝声息。
他说,絮雪本已因为那场刺杀双目失明、腿脚尽费,可是在经历了主子的凌迟之刑与落花死亡之后,她彻底崩溃,报复性地搜集了近乎所有阿栩曾经所为之事的证据,跪在早朝的大殿上字字泣血,将包括帝王、将军、新任丞相在内的所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手中飞扬满殿的信纸犹如六月飞扬的冤恨。
朝堂上文武百官神色晦暗不明,有人身形踉跄、有人事不关已,絮雪也不去在意帝王蓦然惨白的脸色,她只是那样畅快地笑,笑得开怀、笑得像哭,她的嘴角流出红黑色的血,却全然不在意,只是说:“主子说,他其实不恨你们,也不觉得你们有什么对不起他。”
【“他们又犯了什么错呢?他们也只是被我骗了罢了……”枭栩垂眸,脸上的神情近乎释然。
“可是他们分明就是不知感恩的。”落花不满极了,絮雪坐在一旁,默默无言。
“站在他们的角度想一想,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枭栩向来最是替他人着想不过,直到现在依然在替他们开脱:“说到可怜,年幼便被推上帝位、亲眼目睹老师被杀、皇姐出嫁的陛下不可怜吗?”
“半生戎马镇边疆,还要操心中朝克扣军饷、国内朝堂动乱的冠九霄不可怜吗?”
“出身庶子不得宠爱,为了摆脱家族桎梏拼命向上爬,却被污蔑作弊险些此生无缘仕途的徐观雪不可怜吗?”
“落花,众生皆苦,仅仅因为偏心我便觉得他们都有罪,实在是有些不公了。”
此时,絮雪终于开了口:“主子,您的意思是您不恨他们吗?”
“今日一切不过我亲手谋划,他们也只是棋盘上当局者迷的棋子,我哪里会怨恨他们?真算起来,还是我对不起他们吧……”
“您太善良了。”落花如此感叹。
“我若真的善良,又何至于手上沾染这么多的鲜血呢?”枭栩抬起自已的双手,那双手骨节如玉、修长白皙,实在是漂亮到了极点,但他却只能回忆起这双手沾满血浆的模样,“我才是有罪的啊……”】
“可是我恨,我做不到主子那般大公无私,我做不到不迁怒、怨恨你们……”絮雪的七窍都流出了血,她在上大殿之前就吞了毒,此刻已然毒入肺腑,无法转圜,这个姑娘根本没想活着回去,但她却笑得那样开心,仿佛没有丝毫痛苦,仿佛不是即将死亡。
“此番殿上所作所为,是我心有不甘,是我执念难消!”
“不过,到此为止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非功过,尽留后人评说罢。
话落,絮雪的身子软倒下去,唇角的血在大殿的地毯上留下焚烧般的痕迹。
……
“……”听完全部,楚含锋静默了很久很久,没有声嘶力竭的哭泣,没有濒临崩溃的疯狂,没有大喜大悲的绝望,他只是一如从前地隐忍着、平静地,对空尘行了一个大礼:“多谢空尘大师。”
“花雪两位姑娘还有枭丞相,都在安明寺后山上睡着,等你带他们走,而风月两位远在边疆,虽然冠将军已经多次派人去寻,终究还是没能带她们回来,小僧很抱歉。”空尘愧疚叹息。
“大师此番恩情,含锋永世不忘。”楚含锋这时才抬起头,双目已然赤红,“我会带主子他们去林州安顿,而聆风与凉月,我会亲自去寻,用不着冠九霄。”
……
顾姑娘再见到楚含锋已是三日之后,他换回了曾经当侍卫时的衣着装扮,虽然面容有些苍白憔悴,但眼神变得坚定锋锐,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和他认识的寡言但正直善良的顾许大哥,已经大不相同了。
顾姑娘问他:“许大哥,你恢复记忆了吗?”
楚含锋颔首:“替我感谢伯父伯母长久以来的照顾,谢礼我已备好,随后便差人送来了,你们在都城安心营生,有任何麻烦困难就拿着这个去找金铭军。”他递过去一枚玉牌。
顾姑娘愣愣接过:“许大哥你要离开了吗?去哪里?”
楚含锋的手抚上腰间的紫色长鞭,眸色复杂而温柔:“去找我的家人,去带她们回家。”
顾姑娘依依不舍:“许大哥,我们还会再见吗?”
楚含锋回她:“或许。”而后转身离去。
在前行了几步之后,他又回身对萧姑娘认真宣告:“我的真姓为楚,名含锋,是璟国枭栩丞相的贴身侍卫。”
随后,决绝转身,大步离开,再未回首迟疑。
他不知道要找多久才能找到聆风和凉月,或许是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也或许他永远都找不到。
但是没关系,他会一直寻找,直到找到或死去。
如果找得到,他就活着与她们团聚,找不到,他就死了再同她们团聚。
踏过人间黄泉,行遍万水千山,他们枭府的人,永远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