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栩所言字字振聋发聩,让沈虑羞愧到连连退后好几步之余,也令在场其他人对他的印象有了或多或少的改变。
顾暮澋早闻丞相枭栩才名,如今一见,对方不仅文采政事上极为精通,于军事上的造诣也绝对不低,虽性格是有几分冷漠高傲、说话不怎么留情面,但是天才总该有些怪处,无伤大雅。
这样的人,若非当上了中朝丞相,她是必定要将其收入麾下,带回柏州留在身边做亲信的。
封燧听过这一番话后,表情很是复杂。先前冠九霄同他说,是枭栩连续多年一直为边疆的虎贲卫送去银两粮草补给,也一次次地说“如生实在是很好的人”这种话,封燧虽感激这份恩情,却也一时间无法彻底扭转曾经对枭栩的刻板印象,总是觉得冠九霄所叙述的那个枭栩影子同他认识的那个相去甚远。
今日所见,却是让封燧眼中的枭栩与冠九霄同他描绘的那个枭栩逐渐融合了。
是了,人性复杂,多面多变,本不可凭一面之词尽数打死,连九霄都看清了他“宿敌”的真样,他这个做叔叔的,反倒是不如小辈看得清啊。
武非意老先生捋着胡子,注视着枭栩,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深深吐出一口气,笑了。
这么多年啦,他的那份辞表,终于快要可以交上去咯。
嗯……不能急、不能急,还是要再多帮帮孩子们才好。
冠霖拿眼睛上下打量枭栩单薄的身影,似乎没有想到这像极了冠家长辈教训孩子所说的话语竟然是从眼前这位丞相大人嘴里吐出来的。他实在见过了太多的文人轻蔑与纸上谈兵,战场上活生生的人命在那些人眼中仿佛只是一串冰冷而枯燥的数字,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一个文官、一个高高在上的文官骂人说“在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
冠霖想着,如果这人不是枭栩,那么他恐怕现在就会因为这番话跑上去跟人交朋友了。
这一场对决胜负毫无悬念,沈虑在被丞相骂过之后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冠霖赢得胜利,并得到了一个在全场考生里来说都相当高的分数,当然——全凭实力,这一场他打得就是好,你换任何一个根本不认识冠霖的人来当考官评判,他都是极好的。
之后,枭栩同三位武举考官一起巡看完了剩下的考生,结束时天色已晚,考生都尽数离去了,冠霖也与其他考生一同离开,枭栩正准备告辞,没料到封燧老将军却叫住了他。
“枭丞相。”封燧这次看起来没有任何纠结犹豫的神色,他直着健壮的身躯站在枭栩面前,双手作揖就要深深弯下腰去,行一个大礼——
枭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老将军,惊愕不已,“封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先前对您心怀成见,多有得罪,我……”不待封燧说完,枭栩便一反常态地打抢先开了口,丞相分明从前任凭封燧怎样挖苦都不会失礼地打断对方的话,可是现在他却这样做了。
枭栩双手托着封燧的手臂将人的腰身扶直,面上虽不见什么表情,墨色的眼眸里却暗藏笑意,他说:“封将军性情中人,过去快言快语惯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何来得罪一说。”
封燧知道这是枭栩在给自已台阶下,一时间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难言。
武非意笑呵呵地走过来,抬手轻拍两下封燧的肩膀,“他这小子就是这个脾性,枭丞相不同他计较就好。”
五十多岁的封老将军都是当祖父的年纪了,在武非意老先生嘴里,也还是那个“小子”。
“封老将军品行端正、威望颇重,栩身为晚辈自是敬慕已久,以后还少不得叨扰将军。”枭栩这话便是就此过去了,还隐藏几分主动亲近之意。
封燧闻言表情格外认真,承诺般对枭栩说:“你与九霄年纪相仿,如若你不嫌弃,日后便唤我一声封叔,我定将你作亲子侄相待。”
“……”枭栩表情微微怔愣,不自觉看向武老先生和顾暮澋两人,他们竟然也都没流露出任何不赞同的意思,甚至武老先生笑呵呵地背着手,仿佛还有点乐见其成的感觉。
“这……”枭栩本还犹疑着,封燧身为兵司司呈,从前与他两相对立倒还平衡,然而一旦与自已交好,在外人眼里就代表着兵司的势力也归属自已麾下,很难保证他们不会拿这位老将军做文章。
可是当枭栩与封燧对上视线,看清楚那双历经风霜依旧坚定明亮的眼睛里盛满的对待小辈的庇佑之意时,他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语了。
“封叔。”他这样轻轻地唤,甚至露出了一点面对长辈的不好意思。
“好、好!哈哈哈哈……”于是封燧一下子笑了,抬手想要像拍冠霖一样去拍枭栩的肩膀,然而随即就想起来冠九霄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过他,枭栩的身体其实不太好,让自已不要总是出言刺他,于是高高抬起的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小心翼翼轻拍两下,好似对待名贵的玉器。
看得枭栩还有些奇怪。
“丞相,老夫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武非意老先生此时忽然如此说。
“武老先生请说。”
“这科举形式,您可都知晓?”武非意意有所指,枭栩当然也听得出来,这件事并没有必要隐瞒,于是丞相微微颔首,笑道:“知晓。”
“那想来,您是早有对策了。”武非意确认自已的想法似的点了点头。
“科举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宸都、甚至整个大璟,都会稍微动荡一阵子。”枭栩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对着三位前辈说:“如若先生不喜争斗,可以在考官职责尽完后,称病休息些时日,陛下会理解的。”
“等等,小栩,你要做什么?”封燧这一句叫得顺口,惹得顾暮澋转头看他,对于他的自来熟表示惊叹。
枭栩也因为这个称呼顿了顿,不过很快恢复自然,用封燧最能理解的话字字有力地说:“我要给边疆的将士们,一个稳定的粮草保障。”
顾暮澋微微睁大了眼睛。
大璟与西漠磋磨争斗了几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从熙和到正兴,两代帝王,都不敢说出要保证给边疆稳定供应粮草,因为他们知道自已做不到,或是不敢提、或是根本不在意。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将军们自已愁白了头发,就为了那么几两银子、为了自已的兵吃得饱饭、穿得暖衣,哀叹不已的同时已经近乎麻木。
可是此刻,眼前这个二十许岁的年轻丞相却在他们眼前亲口这样说了,不带一丝一毫的玩笑意味。他的身躯是那样单薄,套在华美的紫色朝服里,甚至显得有些空荡,却又仿佛无比高大。
这样的孩子,怎么就没生在她身边呢?
顾暮澋心底不知多少回这样想,羡慕又惋惜。
封燧喉结滚动几下,手按在丞相肩膀上用些力气按了按,“好孩子……”
“若是有任何需要你封叔的地方,尽管提,封叔万死不辞!”
枭栩失笑,“哪里有那么严重,不过……谢谢,封叔。”
……
那边其乐融融,话头暂歇,时间回到稍早些的时候,来看看另一边。
科举这边在枭栩离开后就只有空尘和张之江监考,不过好在一切准备周全,倒也没什么需要他们处理的地方。考试风平浪静地顺利进行着,坐在考官位置上的张之江却突然变了脸色,随即强作镇定地对空尘说:“空尘国师,下官身体突觉不适,先去处理一下……”
在空尘颔首后,张之江便立刻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在皇宫里不好随便找一个房间进去躲着,张之江只好就近找了一个隐秘的小拐角,待光被黑暗吞噬,青年就将自已摔在地上,头抵着青石板捂住腹部发出痛苦的喘息,一阵又一阵的灼热和钝痛海浪拍打礁石般撞击着神经的脆弱之处,好似随时都会断裂。
在高热中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张之江好不容易熬过最高峰的一阵剧痛,神智却越来越模糊。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抬起他的头,掰开他的唇往里塞了一颗小球,那微凉的小球入口即化,在张之江不自觉吞咽口水时就顺着喉管下去了。吃下这东西不久,腹部的疼痛就减轻了大半,张之江也终于有力气睁开眼,透过沾着汗水的睫毛看向了他面前的人——
“……空尘、国师……?”
“很痛苦吧。”空尘蹲着身子,神情是一种不符合常人的冷漠,这种冷漠与枭栩伪装出来的高傲不同,那是种几乎称得上游离世外、看透万物的疏离,你甚至可以称之为某种神性,可是在这黑暗的拐角里,这种神情又有些可怖。
男人伸出修长的食指示意了一下张之江的小腹:“它快要成熟了。”
“如果再不采取行动,你很快就会失控发狂、伤人伤已,而后被彻底成虫的它破体而出,最终,死无全尸。”
张之江急咳几下,没有无意义地询问怎么空尘会知道这些,只是垂下眼睛问:“……我、该怎么办?”
“回南疆吧。”张之江听见空尘用清朗的声音这样说。
“只有这条路能救你的命了。”
“……”张之江平复着自已的呼吸,眼神逐渐恢复往日的清明与理性,冷声问:“它会成熟,是因为如生身上的那种香气吗?”
他其实很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不能确定。
“你很聪明,那是南疆圣女的嫣罗脂,圣蛊也很喜欢。”空尘这话便是直接承认了,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动静的圣蛊就是因为枭栩身上嫣罗脂的香气开始成长躁动的。
“是你给他的。”张之江抬头看空尘,眼神里不存在什么怨恨或是愤怒,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依旧冷静得过了头。
空尘没有否认,“嫣罗脂是解决阿栩眼疾最好的药。”
“为什么?”张之江实在有太多疑惑,但是最终只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好在空尘听得懂。
男人站起身,轻轻一笑,某一刹那竟显得格外缥缈。
“嗯……因为,这是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