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烛满月,凄夜霜晚。
即使是在有金铭军巡逻的宸都,枭府也不是全然太平的。
血丝顺着锋利剑身流淌而下,从剑尖滴落,染红了一片原本洁白无瑕的雪地。楚含锋手持长剑,环顾四周,仔细审视着每一个角落,确定再没有任何活口之后,这才向前一摆手,示意身后的手下前去处理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
聆风此时自后院的门走出来,少女看见地上的数具尸体,面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恐惧的神色,她踢开挡路的一个脑袋,略显冷漠地说:“这个月第三回。”
“怎么,这群人是知道主子在林州治灾后名声回暖,彻底坐不住了?”
楚含锋弯腰割了一个刺客的衣角擦干剑上的血,把剑收入剑鞘,问聆风:“主子呢?”
“已经睡下了,你们动作利落,并未惊扰到他。”
楚含锋点点头,对聆风说:“看着处理干净吧。”随后男人就向后院走去。
聆风看出他是想去枭栩的寝房,心下奇怪:“含锋哥?”
楚含锋没有因为聆风的疑惑停下脚步,只不回头地留下一句“我不放心”,转瞬几步拐弯消失在聆风的视线中。
冬夜风冷,卷起檐角悬挂的昏黄灯笼,也吹乱了聆风的墨发,少女将碎发别在耳后,奇怪地喃喃:“含锋哥,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
房门被推开发出的细微声响几不可闻,不过数息门外的寒冷就被再次隔绝,只余一阵暖浪包裹来人沾染风雪的身躯,灰色的长靴在门口停滞了好一会儿,等到靴子上的雪花化成水珠滚落下去,才继续向前迈动,渐渐行进寝房深处。
为了方便随时接受枭栩的吩咐、察觉到半夜主子身体的不适,枭栩的床帐通常只降下一半,于是楚含锋走近后能借助不太明朗的月光勉强分辨出枭栩的眉眼。
枭栩睡觉时很安分,微微侧头地休眠时连呼吸声都又浅又轻,因为吃的药中有安眠的成分,他最近总是睡得格外沉。也只有在这样全然放松的时刻,来人才能在枭栩的面容中看出那属于青年的简单安然,才会让人恍然惊觉——这位承担了如此多重担的丞相大人,如今也才二十三岁罢了。
楚含锋怕身上没散去的血腥气扰了主子的美梦,所以他停在了一个能最大限度看清枭栩的面容,却又不会太过靠近的地方——当然这个距离也已经不远了,单膝下跪,平视着枭栩的脸庞。
他用目光一寸寸临摹着熟睡之人的轮廓,最后顺着发丝的方向落在对方放在枕边的手上,他大抵说服了自已很久,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好半晌,才缓慢地将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包裹在掌心,无比珍重地在枭栩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一触即离。
僭越吗?僭越的。
可是他像从前那样处处克制隐忍又能得到什么呢?最终不还是连珍视之人的安全都保护不了?
楚含锋出身镖局世家,自幼练就一番好武艺,父母都是经验丰富的镖师,深知江湖险恶却坚守心中道义,他们教导他,镖客的剑是为守护而生的。
年幼的楚含锋不甚理解,直到后来变故发生、家庭破碎,他流离江湖,遇到枭栩后,才真正理解“守护”的含义,才第一次有了想要不顾一切去守护的人。
镖客信誉至上,绝对不得对自已运送的珍宝沾染半分,珍宝自有归属,镖客只是负责护送它到它该去的地方。
可是倘若珍宝本就无主呢?倘若他楚含锋本来就比旁人更有资格、更能名正言顺地靠近和保护珍宝呢?
这些日子里,枭栩昏迷、受伤、坠崖、失明……那一幕幕令他目眦欲裂的画面不断地在楚含锋的眼前闪回,青年面上神情不变,只是眸色更深了些,他极尽温柔地把枭栩的手放回身侧,替他掖好被子,转身离开了寝房。
房门被打开又再次关上,窗外的风都止住了疾行的脚步,月下的雪院静悄悄的,待寝房内再次恢复一片沉寂,床上本应熟睡的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去,岁末年关,初春节将近,宸都上下各处都喜庆热闹起来,各式年货成了抢手的商品,小贩们赚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险些就忘了给自已家留一份,被自家夫人揪着耳朵骂了一个时辰。
枭府门口也热闹得很,许多大臣都差人送来了年礼,或大或小的箱子堆满了正门,采买归来的聆风和落花只好从侧门进府。
“年年送这么些东西来,有什么用?最后不都是被主子折卖填补军队和接济穷人去了,主子连他们的名字怕是都记不清呢。”落花讥讽地骂着这些费尽心思想要讨好主子的蠢货们,略略打量几眼礼品单子,笑了,“哟,这位黄银司送得可真不少!”
“本就是从百姓身上得来的,自然也该送还给百姓。”聆风将围帽掀开,脸颊被寒风吹得泛红,瞧着有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青春,“他们留着也不过享受,都送到主子这儿才好呢。”
落花喜笑颜开,“主子嘱咐的都吩咐下去了,大过年的,让城里的穷苦人家也都吃顿好的!”
“说起来,也快到查账的日子了,今年商铺送到林州的布匹和粮食很多,却是打折售卖的,恐怕赚不来几个钱,明年的军费……”
“你怕不是忘记了许家送来的白银?”聆风好笑地提醒。
“对哦!”落花放心了,“许家真是帮了大忙!每年只靠枭府和主子的收益来维持向军队赠送的军费实在是捉襟见肘。”
“但愿明年能轻松一些……”
两人正说着话,枭府门前的大道上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聆风姑娘,落花姑娘!”
转头看去,只见一脸盘圆润、天庭饱满的男人,托了托自已略突的滚圆肚子,向二人拱手见礼,“您二位见好!见好!”
落花乐开了:“呀,福掌柜!”
聆风含笑点头,“我们正说着快要到查账的日子了,您便来了。”
福满园,枭府下辖商铺、田地的总主管,每年年末会带着账本来枭府向枭栩汇报一年盈余亏损情况。
福满园笑呵呵地摸肚子,“今年回来得早,便早些来向主子汇报了!顺带有些事想请示。”
聆风伸手引路,“快些随我来吧,主子现在应当在寝房呢!”
“哎,劳您辛苦!”福满园忙跟着,他本就胖乎乎的,冬日穿得又厚,临近新春还穿了身喜庆颜色,乍一看跟一个亮眼的球儿似的,两只脚在球身子下倒腾,看起来好笑又带着奇怪的可爱,把风花二人笑得花枝乱颤,少女清脆的笑声带来了枭府将近年关的第一缕喜气儿。
……
正兴五年十二月晦。
旧年将去,新春愈来,枭府上下一大清早便开始了忙碌。
大璟习俗,新年的重要活动有五项:除尘、帖新、华衣、祝礼、守岁。
首先除尘,自然就是在最后一天将房屋里里外外的灰尘清理、打扫干净,这没什么好说的,新年净屋是自古的礼仪。
帖新,是更换屋内门外的帖画、字书,多半是各种寓意好、文采好的句子被贴在门上,稍有才学的门户都会自已写这些东西。
华衣,便是要在年末最后一日穿上自已最华贵、漂亮的新衣,来迎接新年,这身衣服要在守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脱下,寓意希望明年的日子过得跟新衣服一样漂亮,关系比较好又有闲钱的亲友会互赠新衣。
祝礼即为准备香火贡品祭祀先祖、祭祀神明,还有小辈给长辈拜年,长辈赐年礼这些。
而最后的守岁就是跨年夜灯火不灭、燃烟火,食盛宴,寓意为驱除灾病、祈求财富。
今年的枭栩是与除尘和帖新这两项活动无缘了,他最多只能坐在前厅听着姑娘们与府里其他人穿梭来去忙碌不停,自已穿着身胭脂色的锦服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同她们说说话,像个漂亮的吉祥物。
哦,说起这身衣服那可就有意思了,比起往年的萧条冷清,今年枭府收到的华衣简直可以把枭栩整个衣柜都填满!丞相如今身上这一套是许家大老远自林州送来的,较暗的红色庄重又优雅,上头绣着高洁的银梅,衬得鲜少穿这种颜色的丞相肤色愈白,连气色都好上不少。
卫珩禹今早派太监送来的是一套赤金织褐麒麟纹礼衣,在大璟,麒麟是帝师朝服所用的纹样,送这一套礼服过来可见小皇帝一片补偿之心。
冠九霄送来的衣服很有他的风格,是一套苍黑猎装,外皮内绒修身保暖、方便行动,款式简单也没什么纹样,非常适合打架、骑马一类的活动。
庄十方送的真可谓是一朵奇葩了,在这深冬之时他送的是一套夏装,水云弹墨青莲纱袍,简约素色下群晕开落笔水墨与亭亭青莲,真可谓是别出心裁、出尘脱俗。
空尘在忙治眼睛的药的事,派了一个小和尚先来送衣服,风格是一如既往的大气优雅,用了大面积的红黄暖色搭配昂贵的暖身血玉,肩颈的毛领柔软蓬松,手感极佳,每一寸布料都暗藏华美细纹,附上熏好的檀木香,堪称新年华衣之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