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江与林闻阙从枭栩刚回都那天就来见过他,并对于丞相大人把自已眼睛玩瞎了这件事表示非常不可思议,之后对其发表了沉痛的谴责,之后每次过来都会拿上很多对眼睛好的药材、吃食,今日当然也不例外。
“这是我托人从柏州那边带回来的清目丹,那边的渔夫要出海打渔少不了好视力,这是他们保护眼睛常吃的药,虽然可能收效甚微,但既然对身体无害,你且当糖球吃着。”张之江这回又拿了个白瓷蓝纹的瓶子塞进枭栩手里,示意他吃一颗看看。
把一颗药丸扔进嘴里,入口外面的糖粉化开后,内芯就是一股又腥又涩的苦味,枭栩面色一僵,强忍着把药丸吞进去,吐槽道:“谁家糖球是苦腥的?”
“不在乎自已身体的丞相大人没资格要求太多,你要是双目完好,也就不必吃这药了。”张之江对此显得非常冷漠无情,话语中不乏对友人的埋怨。
林闻阙笑眯眯地戳穿张之江别扭的关心:“张大人就是嘴硬心软,明明来之前还特意让人在药丸外面裹了一层糖霜呢。”
“就你长嘴了。”张之江视线移开,嘴里骂林闻阙话多。
“好了好了,颂海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不该这么糟蹋身体,下次不会了。”枭栩也是明白张之江对自已的关心的,好声好气地哄着朋友。
“可别再有下次了。”张之江倒没有真的生气,他的情绪素来很淡,这样表现只不过为了让枭栩明白身为友人,他们都很在乎他,希望丞相大人能在乱来的时候多想着点自已的身体,“你的眼睛还有恢复的办法吗?”
“空尘大师今天来过了,他说他有办法。”枭栩并没瞒着他们。
“那位国师大人,确实有两分本事。”林闻阙回想着近日来与其共事时的细节,眉头微挑,“他好像什么事都知道,甚至是——提前知道。”
这种预知的能力就有些牵扯鬼神之事了。
张之江道:“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能帮到我们,能让如生眼睛复明,这就好了。”
就算心有忌惮,也不该在这种需要对方的时候防着人家,未免惹人厌,用人不疑不外如此。
枭栩没对友人们对空尘的态度表达什么看法,只是说:“我相信,他不会害我的。”
林闻阙不置可否,只是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移话题问道:“哎,总跟在你身边那个护卫去哪儿了?”
枭栩闻言一顿:“含锋他……”
……
长剑破风,锋锐嗡鸣。
被云遮蔽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浅淡的墨色,使得世界尽是晦暗,霏霏风雪间,男子一席黑色劲装,手握长剑练习剑招,身姿挺拔如松,剑招矫健如龙,他的动作迅猛有力、熟练流畅,每一次挥剑都带起一阵呼啸的剑风,将周身雪花激荡清扫开来,呼吸时凝结的白色雾气在唇边消散,他的目光极为专注地盯着闪烁寒光的剑身,其中的情绪却翻涌如海。
凉月与落花并排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看着楚含锋练剑。
“含锋哥这样可真让人担心。”落花鼓鼓嘴,双手抱胸,责怪道:“主子刚开始好好养身体,他又来糟蹋自已了,真是的……”
按理来说正常练剑倒是没有什么,以往楚含锋每日也有固定的练剑时间,但是自从他们从林州回来之后,楚含锋就跟发了疯似的把自已每天练剑的时间不断延长,光今天就已经有四个时辰了,要知道现在可才未时啊!
凉月刚刚结束自已的练武,换了衣服与落花站在一起看着好像不知疲惫的楚含锋在园中挥剑挥得招招生风,歪头思考一会儿,说:“打晕,休息。”
“说得轻松啦,咱们哪里打得过含锋哥啊?”落花不认为凉月的提议具有可行性。
凉月拿出自已的两把弯刃短匕,给落花看刀柄,“刀柄,哥,不防备我。”
“就算含锋哥不防备你,想拿刀柄敲晕他,你也得能靠近再说啊。”落花摇头,“你这还不如我送一碗加了药的甜汤可行呢。”
“哥,不吃甜,药,闻得出来。”凉月同样觉得落花的计划施行不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说你的计划行不通!”落花气呼呼,随后又开始思索起其他方法:“要不让主子劝劝含锋哥?”
“主子,劝过,不听。”凉月想起前几日在絮雪的“告状”后,枭栩专门把楚含锋唤过去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劝他注意身体,可是楚含锋当时变得比她还沉默,怎么都不肯应一声,最后主子也没办法了,只能随他,但要求他注意休息。
“什么?含锋哥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落花感到非常震惊,瞅着楚含锋喃喃:“哥不会中什么邪了吧……”
凉月在此时却比落花要敏锐:“哥,纠结,痛苦。”
“什么?你怎么看出来的?”落花惊讶不已。
“剑,反映心。”凉月不习剑法,但武功总是有些相通之处,凉月能通过楚含锋练剑时的气势察觉一些他的情绪,“情绪不对,气势,不对。”
正在给落花讲解的凉月突然间感觉到了什么,转回头看向楚含锋,眸光一亮:“变了。”
“什么什么?什么变了?”落花忙跟着转回头去瞧。
一个人挥剑的气势很能够反映他的行事与性格,有些人正义直爽,其剑便如高峰沧海、蛟龙环浪,排山倒海而气势磅礴;有些人聪慧多思,其剑便如林间细流、狐狼诈窟,灵巧多变而难以捉摸。
曾经的楚含锋剑势暗敛,将最危险的杀招藏在看似直来直往的简单剑招中,对待骄傲自大的对手可一击致命,然而若是碰上多疑谨慎者,不出数招就能发现楚含锋并不多变的剑法规律,从而抓到破绽取胜。
但现在的楚含锋与以往大相径庭。
你似乎无法用言语来描绘现在的他到底是怎样一种剑势,他时而勇猛精进、一往无前,时而迂回避让、变化多端;锋芒经常暗藏其后、蓄势待发,却也不少直白展露、锐不可当;他会全然不顾及危险似的猛烈搏杀,偶又如同将谁护在身后般小心翼翼;你无法去揣摩他剑招中的规律,好像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出招的规律,只是随心所欲地挥动长剑。
凉月凝视园中的景象,仿佛明悟了什么,说出口的话难得顺畅:“以心为剑——”
就在这时,楚含锋使出了最后一招,只见他在最后一个动作时将剑锋直指苍穹,整个人定在了那里,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尽数烟消云散,唯余暗夜篝火般的炽热与坚毅,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密布的暗云逃离天空,显露出正后方那温暖和熙的骄阳,楚含锋的身影与天地间的光辉融为一体,一刹那成为了这世间极为耀眼的存在。
“一剑,破晓。”
……
每日未时是庄十方为枭栩治疗的时间,浴桶中装满了深褐色的药水,蒸腾的水汽熏红了枭栩病白的面容,他赤身坐在浴桶中央,后背插着数根金针。
庄十方站在浴桶边,掐时掐点往浴桶里加入药液或药粉,身为医者见人赤身不算大事,只是偶尔更换金针位置时碰触到的滑腻触感会让庄十方心底发痒。
枭栩这方面倒是没什么所谓的,他只在乎这药浴泡着让人浑身泛起奇异的酸胀感,实在不能称得上舒适。
“这药浴还要泡多久?”
“这药浴调养身体、增补血气,对您来说当然是多泡几年才好,但数月也能初见成效了。”庄十方试了下水温后又提起桶加了些热水,无奈:“像您这样的身体还往死里糟蹋,能活到现在真可谓福大命大,我看上头那位对您也是毕恭毕敬的,怎么还能病得这么重?”
枭栩沉默一会儿,“前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说完顿了顿,没有多言:“不是什么大事,总之,现在都好了。”
“您听听这话,自已不觉得矛盾吗?”庄十方耸肩,倒也没细问的心思,转而说起其他的:“说来,明年殿试……”
“哦?”枭栩听到这个话题打起精神了,“庄大夫自称游医,怎么也开始关注政事了?”
“毕竟是三年以来的大事,且……我有一人想要举荐给丞相,希望您能给他一个机会。”
身为丞相,枭栩手中自然有举荐直升殿试的名额,只不过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用过罢了。
枭栩早在刚才庄十方提起时便心有所感,听到他这么说并不在意料之外,但:“纵使是你的要求,我也绝不会将机会随便给一个不合标准的人。”
“丞相大人请放心,他绝对是一位才子贤士,只是……”庄十方酝酿一番言语,神情严肃,“枭相可还记得正兴三年的殿试?”
“陛下登基后第一次科考,由礼司司呈主持,有何不记得?”枭栩用手指搅动桶里的药水,发出细微的水声,略作思索便明白了:“他参加过前一次科考,因为什么落榜了?”
庄十方眼含怒火:“我那友人十年寒窗,文采不说惊世,考上科榜却没有问题,但当他去观榜时,却发现自已落了选……这本没有什么,文人十年不举都是常事,他也做好了再考的准备。”
“可是等他去瞧那举子文卷榜时,却发现那第七名的文章分明是他亲手所写,此刻却署了别人的名字!”
枭栩搅水的手停滞下来。
“他想上报,然而无人替他做主,换卷之人是礼司司侍,官官相护,不但占了他的文章,还反诬他买题作弊,二十年不能通过科考进入殿试。他家境贫寒,又得罪了司侍,不能科考,谁又敢给他察举的名额?”
“他险些……以死明志,是我将他救了下来。”
不消多么生动的语言,单单是这平铺直叙的几句话,便能让人体会到那巨石般的、几近把人压垮的绝望与窒息。
一位才士不得选用,是才士的不幸,而倘若国家不能选用才士,那便是整个国家的悲哀。
“他姓甚名谁?现居何方?”枭栩问。
“他名颜习清,字知浊,现居宸都郊外二十里的茅草屋中,三年未曾离开。”
枭栩没再多说,一直到浴桶里的水变得温凉,他从桶边抓起里衣披上,在庄十方的搀扶下跨出浴桶,回到床榻,他才突然出声:“将他带来见我吧。”
“若他真有才干,一个举荐名额而已,本相没有吝啬到不给人的地步。”
“科举舞弊之事,本相之后也会彻查,昭昭清名,不会为污泥永埋。”
“你且安心。”
庄十方勾唇,对着枭栩郑重行礼:“小医代知浊,先谢丞相,丞相大人煜明晨星,长乐永康。”
枭栩拿起床上的一个枕头,对着声音源头扔过去,“闭嘴吧你!”
这家伙,自从林州回来后就总拿这句话打趣枭栩。
庄十方没躲,任由枕头砸进怀里,然后把枕头好好给丞相放回床上,“哈哈哈哈,那小医就先告退了,丞相大人好好休息,小医去换聆风姑娘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