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二十二年,旦春佳节,萧家:
许正则来到萧家前正门前时,正巧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被衣服裹成了毛茸茸的团子,手中捏着一根柳枝,对着自家大门来回甩甩打打,身旁立着一端水盆的丫鬟。
林州有新年第一天用柳条沾水打门的习俗,寓意为驱鬼散灾、期盼福气临门,称为“去邪”,执行去邪的人年龄越小越好,因为林州的人们相信年龄越小、生命的气息就越浓厚,就会越招“福气”喜欢,家中有那种年纪太小到路都走不了的,会被家长抱着、捏着手去邪。
此刻正在去邪的孩童约莫十岁,一眼看去唇红齿白、眸灿星光,粉雕玉琢的模样令人想见长大后必然是一位风流佳公子,小公子在微熙晨光中显得沉静的神情在看到许正则的那一瞬转变为天真烂漫的笑,欢天喜地、又甜又脆地叫他:“舅舅!”
丫鬟是府中的老人,向许正则见过礼后,便进门去告知萧正邢他们许正则来了。
许正则笑眯眯地把朝他扑过来的小团子抱起来,顺手掂量了下,有些不满意怀中的分量:“瘦了,小羽要好好吃饭啊。”
“小羽有好好吃饭的,最近还长高了呢!”萧羽小朋友认真地反驳,摸着许正则下巴上的胡子:“舅舅才是,应该是昨日刚从都城那边赶回来吧,怎么不好好休息反而过来了?”
“自然是想我们小羽了啊!”许正则开怀朗笑,用自已的胡子去蹭小家伙儿的脸,逗得萧羽一边笑一边躲,“哈哈哈……好痒,好痒啊舅舅!舅舅别闹啦……哈哈哈,再这样小羽生气了!”
“哈哈哈……”
……
萧正邢与许慧柳听闻许正则过来了很快就迎了出来,一起来的还有萧家唯一的女儿许芝兰,大儿子萧木一早便与同窗出门去了,现在不在家。四人在客堂寒暄一番后,许正则就让他们去忙自已的,他则把萧羽抱在怀里听小孩儿看账本絮絮叨叨讲话。
“阿姊的婚期定下来啦,就在今年十月廿一,是个吉祥日子,而且这时候农忙也差不多了,正适合办场喜事顺带庆祝丰收呢!”萧羽翻看腿上的账目勾勾画画,一心两用丝毫不耽误。
“虽说对方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也不是读书当官的料子,但是会打铁做木工也很棒呀。主要是胜在敦厚老实,阿姊喜欢,嫁过去有我们萧家撑腰也不会受委屈,这样就最好了。阿爹说过,我们家不需要用婚姻做装点门楣的垫脚石,想要名利,自已读书去考,行商去挣!”
许正则闻言道:“说到这个,妹夫方才提到过,小羽你要参加今年的乡试?”
“嗯嗯!”萧羽点点脑袋,又翻过一页账本,“书院里的考试我早过啦,先生也说我有这个天分和能力,我便决定参加了。”
“这么早?”许正则惊讶,尽管萧羽在林州早有神童才名,璟国科考也不存在年龄限制,但十岁就参加乡试还是极为少见。
“不早啦不早啦~”小萧羽说话带着林州软语的口癖,总爱用些延长尾音的语气词,显得特别软糯可爱,然而当他从账本里抬头,尚且稚嫩的小脸上展露的却是在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连天都敢蔑视的骄傲肆意,连说话时软甜的口音都丝毫无法挫减他的锐气。
“先生说过,我若是参加科考,此次林州乡试头名非我莫属!我既然已经有了拿解元的本事,又何必再多等三年!平白浪费光阴!”
许正则听完之后,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好!好啊!我们小羽当真是天纵之才!”
“小羽,待你桂榜夺元,舅舅在芙蓉城和逢春城为你摆宴十日,权作庆贺!”
萧羽笑着歪头:“那就劳舅舅破费啦!”
……
“十万两白银!光紧着林州受灾的百姓都未必够用!更别提还有灾后的重建问题!一两银子恨不得掰成好几瓣来花,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在知晓朝廷下发、本该用在百姓身上的赈灾银被州守私吞后,萧正邢气得浑身发抖,在屋内来回走动几圈后愤而甩袖:“不行!我得去把这笔银子要回来!”
“爹爹!”萧羽跑到萧正邢身前张开双臂阻拦他的前行,焦急地劝:“爹爹,州守既然有能力吞下这十万两,其后势力必然盘枝虬结,您若此时贸然前去无异于羊入虎口,不若暂且忍耐,再做打……”
“小羽!”萧正邢鲜少地厉声打断了小儿子的话:“为父知晓你天资聪颖,此番言论也很有道理,但……”萧正邢俯视小小的萧羽:“为父忍得了、等得起,林州的百姓等得起吗?”
萧羽愣住了。
“那十万两白银,是林州百万生民活命的钱啊……”
萧羽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搭上了萧羽的肩膀,萧羽侧头看向身后来人:“阿娘……”
纵使心急如焚,萧正邢面对许慧柳时依旧软下了声音和语气:“夫人,你怎么起来了?风寒未愈,应当多加休息啊。”
那实在是一位极美的女子,眸似春水蕴江南、肤比白玉点桃花,一举一动间尽显温婉而娴丽的姿态,是不施粉黛也倾国倾城的绝色。
“我无碍的,夫君。”许慧柳柔柔笑着,安抚忧心妻子的谏官大人。
“阿娘,你多劝一劝爹爹可好?此行万般凶险,哪怕是为了百姓,至少也该先保全自已……”萧羽的话音消失在母亲柔和的注视中,许慧柳轻拍小公子的肩膀,对他说:“我不能阻止他,小羽,你也不能。”
“我能。”萧羽满脸倔强,固执得不行。
“不,小羽,你不能。”平日一向好说话的母亲在此时强硬得过分:“身为林州的谏官,守护百姓是他的责任,没有人有资格去阻拦一个人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哪怕是他的妻子,哪怕是他的儿子。”
“可是……可是爹爹他连命都有可能会丢掉啊!!”萧羽故作冷静的表象破碎,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压抑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少年人眼眶激动到泛红,其中有莹莹泪光闪动:“如果连性命都没有了,那承担那些责任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历史青书千载万年,他的所作所为又有谁会知晓?谁会在乎?”
“如果爹爹死了,阿娘该怎么办?阿兄阿姊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为了他人而置自已的妻儿于不顾,这就是所谓的大义吗?!”
孩童声嘶力竭的质问任谁听了都会不忍,萧正邢十分心疼,但他没有半分动摇。
“小羽,可还记得为父曾教导你的那句为官之本?”
“……小羽记得。”父亲对他的教导,每个字他都记得。
“背。”
萧羽咬牙,哭腔嘶哑的童音颤抖着回荡在房间中:“为臣者,当以天下为已任,为百姓施恩,为君主尽忠,上不愧于苍天先祖,下不负于江山阔土,纵,纵……”
萧正邢坚定地补完了他的话,字字掷地有声:“纵粉身碎骨,吾犹往矣!”
萧小公子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抬首时又是那与从前毫无分别的乖甜笑容,“谨遵父亲大人教诲,小羽明白了。”他虽笑着,眼尾积蓄的泪珠却断了线似的滚下来,摔在地上碎成转瞬即逝的琉璃。
萧正邢深深注视着他素来最为疼宠的小儿子,承诺:“爹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爹答应了,小羽就信。”萧羽乖巧地笑。
“外面风雨急,夫君多披一件外衫吧。”许慧柳早有预料,从丫鬟手中接过外衫,亲手给萧正邢穿上。
“好。”萧正邢满目柔情地看着许慧柳为他整理衣领的动作。
“早些归家。”
“好。”
他转身,大步跨进风雨,再没回头。
那是萧羽记忆中父亲第一次没有遵守他的承诺。
也是最后一次。
三日后,林州州府出了告示,林州谏官萧正邢贪污赈济灾款,证据确凿,判——贬庶、斩首、抄家,连带妻儿并入奴籍。
萧木护着母亲和妹妹,不让那些邪淫污秽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他本欲也将小弟拉到身后,但萧羽却不肯,而是挺直了脊梁站在大哥身前,坚韧强大得像春日正青的竹子。
年仅十岁的萧羽一脸淡漠地冷眼看着。
他看着官兵将家中的家具一件件搬走。
他看着想私贪几件珠宝的随行小官砸开母亲与阿姊的妆匣子,抓起两条玉串儿就往宽袖里塞。
他看着曾与他斗诗落败的州守儿子趾高气昂地拿着奴契过来,要他们签字按印。
从前途无量的谏官亲眷到人人可欺的卑贱奴隶,也不过就是几息间的事情。
世事无常,变如风彻,大抵如此。
那小少爷小人得志地猖狂而笑,对着萧羽止不住地嘲讽:“萧小公子,成为奴隶的滋味如何?”
“你少年天才又如何?有艳压全林州的文采又如何?大璟可不会要一个身负奴籍的乡试解元!”
萧羽面对那人的嘲笑丝毫不见怒色,众人只见少年无波无澜地歪头一笑:“蛇鼠一窝,犬啮骨吠。”
“唔!”
“羽儿!”“小弟!”
萧羽摔倒在地,捂着自已的腹部发出很低的闷哼,孙少爷那一脚用的力气不小,钝痛无休无止地从被踹到的地方蔓延到全身各处,如果力气再重一些,萧羽甚至可能因此内脏破裂。
“萧羽!你还以为你是萧家的小少爷吗?!敢这么跟爷说话,信不信老子今天就是在这儿打死你,都没人敢管!”
“小羽!小羽……”许慧柳几乎要哭成一个泪人,拼命想跑过来护着小儿子,却被士兵阻拦;萧芝兰强忍泪水,一边扶着自家娘亲一边哀求那人:“孙少爷,请不要为难我家小弟,有什么您冲着我们来好不好?”
萧木尽量维持冷静,“孙少爷,我家小弟年纪太轻,不懂事,冒犯之处您大人有大量……”
孙少爷心气儿刚顺一些,萧羽却突兀地笑出了声,小小的孩子跪坐在地上,笑得险些要喘不过气,外面的雨愈发大了,沉闷轰隆的雷声震得人心底打颤,银白的电光闪烁照亮客堂,和着小孩儿尖锐到刺耳的笑音于房间里回荡,一时间诡异又可怖。
“他,他是被邪祟上身了吗?”有人牙床发抖地问身边同伴,同伴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萧芝兰看着状态诡异的小弟,心都要碎了:“小羽……”
“你,你……”孙少爷发怵,呵斥萧羽:“你不准笑了!给老子闭嘴!”
萧羽还当真渐停了笑音,笑出泪水的眼眶血丝密布,厉鬼似的把目光死死钉在孙少爷身上,说话的声音软甜、轻缓、低哑:“你若是有本事,今日便在此杀了我。”
“你今天要是没杀死我,待我以后翻身重来、权柄于手、生杀在握……我定将你——千刀万剐,烹油下锅,扔与野狗分食,连皮带肉,不留丝毫。”
“而倘我今日死了,萧羽发誓,哪怕拼着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要将你连同你父亲那帮畜生拉下地府,不得好死!!”
“轰!!”又一声惊雷炸响,像是上天在承认萧羽的誓言。
孙少爷腿一软,就脸色惨白地摔跪下来,一股尿骚味从他身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