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许家的主宅还在芙蓉城,于是草民也不得而知那些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许正则每一次想到或讲起这件事,心中都百感交集,“只是等消息传到许家来时,就已经是我那妹夫下狱,不日斩首,萧府抄家,我的妹妹与那三个外甥、外甥女,都进了牢,成了奴隶。”
“罪名是贪污赈灾款,别说是草民我不信,就是那些在林州受过我妹夫恩惠的百姓们,都不相信。”
“但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呢?民怎可与官斗呢?”
“后来,也不是没有试过各种方法,钱也送了,请愿信也写了,甚至是冒死想传到上面去的检举折子,都被拦下来了……”许老先生说着说着,挺直的脊背就像被什么东西压垮一样慢慢塌下去,“就算是最后最后的法子,我许家任他们出价,无论多少银子都无所谓,只想把成了奴隶的我妹妹和孩子们买下来,都不被允许……”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太久,到现在鲜为人知,别说证据,就是存在过的痕迹,都只有一直在乎这件事的我们许家能证明。”
“我的妹妹妹夫啊,就这样蒙冤含恨,葬于黄泉,连同他们的两个孩子。”
絮雪不是个情绪敏感的姑娘,但此时也没法对许正则老先生所说的不感到动容,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年一直被误解的自家主子,更加共情,发出了和许老先生一样的叹息:“实在是,滔天冤情……许老先生节哀。”
不过敏锐的姑娘也发觉到了不对:“许老先生,为何是说两个孩子?您方才不是还说有三个外甥、外甥女吗?”
“难道那孩子现在还活着?”冠九霄接着絮雪的话问。
许正则在几人的注视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在一切结束后,我去收殓我妹妹一家人的尸首,哪怕是被卖给鳏夫的外甥女、投河自尽的妹妹,我都找回来了,但就是没有找到我最小的那个外甥,被扔在乱葬岗的尸体。”
“我和我带的人手翻遍了整个乱葬岗,可是完全找不见那个孩子的一点影子……”
数日无功而返,许正则惭愧地将这件事告诉了他娘许老夫人,老夫人知晓自已女儿一家出事后就发了一场大病,如今身体刚刚好些,精神却还萎靡着,听完儿子的话,她躺在床上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笃定:“那我的羽儿就一定还活着。”
“所以,您也一直相信那孩子还活着?”絮雪迟疑而问,这样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但从方才许正则的叙说来看,他确实也同自家母亲一样,相信自已的侄子还活在世界上。
“说草民固执如牛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只要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草民就会相信他还活着。”
说到这里,许正则苦笑一声,“一时多言,把这些陈年旧事讲出来烦扰诸位了。”
枭栩此时终于把那碗姜汤磨磨蹭蹭地喝完了,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出言宽慰道:“人之常情,许老先生不必介怀。”
将此事翻过,众人又聊了一些其他事情,包括安抚灾民必要的施粥,这些日子许家也一直在做,枭栩打算明天去看一看。
枭栩等人抵达林州州府时已经是午时,一番折腾去了大坝那边再回来,已经快要酉时了,天色渐暗,外头的雨也有愈大的趋势,不好再外出,被吩咐去做事的聆风等人一时也回不来,许正则借此提出让枭栩等人先去许府休息一阵子,众人考虑过后同意了。
……
“枭相,到了。”
马车缓缓停在许府大门前,雨水连成幕布,丝丝密密模糊了全部视野,潮湿的气息让枭栩本就复杂的心绪更像一团缠绕的乱线。
枭栩稍微撩开一点车窗,只一眼便放开了手,大门遮雨的门檐下站了一排的人,看来是早得了消息,为了迎接将军与丞相全府都出动了。
别紧张,别害怕,舅舅都没有发现他的破绽,其他人就更不会了,他现在是枭栩,是大璟的丞相,没关系的……
枭栩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整理衣服与头发,一切完美就绪,丞相在众人的等待中掀开车帘、踏下马车。
“草民见过丞相大人,将军大人。”许府众人齐刷刷地行礼,年龄小的许知灵也被许忆安按着头乖乖垂脑袋。
“免……”枭栩还不待把一句免礼说完,那本来站在许府众人中央的老太太忽然挣脱了身边人的搀扶,颤巍巍地向枭栩走过来,丝毫不在意那一出门檐就足以把人浇透的大雨,走出来时脚踩在水坑里让人心惊胆战,担忧这位年岁不轻的老人家一不小心摔到自已。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枭栩冲出伞下、大步向前,一把就搀住了身形踉跄的老夫人!
被吓到的许府众人立刻围上来,楚含锋也忙把伞移过去,将枭栩连同他怀中的老夫人一起罩住,于是在场所有人在靠近后都听到了许老夫人紧紧抓住枭栩的手臂,一声接一声地唤他:“柳儿,柳儿……”
“柳儿啊,娘的柳儿,你终于回来看娘啦……”
柳儿?
许正则一听就知道他娘这是又犯病了,一边道歉解释,一边想上去安抚许老夫人把她拉开:“实在抱歉,我娘这是把您当成我妹妹了……娘!娘,丞相大人不是柳儿,您冷静一点!娘……”
“不是柳儿?”许老夫人神色茫然,然而在看到枭栩那张脸后,还是抓着他不肯放:“不,这一定是我的柳儿……”
枭栩的手臂被老夫人抓得发疼,那犹如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力气让枭栩心中泛酸,艰涩地咽下口水,枭栩尽量保持冷静地开口劝说:“老夫人,我不是您的女儿,我是男子。”
“男子?”那明显属于男性的声线让许老夫人登时一愣,她直直瞅着枭栩的脸,恍恍惚惚,随后竟然更激动了:“你…你是,你是小羽!”
全场忽然寂静了,连原本试图拉开母亲的许正则都不自觉松开了手。
“小羽,小羽,”许老夫人抬起一只手,用颤抖的指尖去抚摸枭栩的脸侧,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外祖母的小羽,你回来了……在外面受了很多苦吧?”
“……”枭栩心中的屏障在外祖母的话语下凿出一道口子,随着情绪张裂、蔓延,岌岌可危,他现在的身份如果同家人们认亲无疑是一种麻烦,不想让自已的亲人被卷进浑水,枭栩用最后的一点理智试图否认:“老夫人,我不是您的小羽。”
“我是枭栩。”
许老夫人浑浊涣散的目光有了一瞬的清明,她深深地凝视他,眼睛一眨也不眨,枭栩在那双眼眸中看见了自已的脸,还有老夫人沉重的悲伤与慈爱,她大抵明悟了什么,渐渐松开了自已的手。
“不是小羽啊……”老夫人轻飘飘的叹息砸在枭栩胸口,犹如巨石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近乎木然地看着许正则把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扶走,连附近的雨声都听不见了。
后来似乎许正则来向他道歉了,说着什么‘家母失礼冒犯,还请丞相大人海涵’之类的话语,但枭栩完全听不进去,只愣愣回他一句:“无事。”
“主子,”楚含锋站在他身边,有意将手臂护持在丞相的腰侧,轻轻劝:“进去吧,雨太大,您身上都湿了。”
枭栩迟滞的眼眸这才稍微动了一下,绕着等待他进府的许家众人看了一圈,沉默许久后回一个鼻音浓重的“嗯”。
……
许正则将枭栩等人引到了一个新收拾出来的院子给他们居住,见枭栩情绪不对也没留下来过多打扰,说了番‘请好好休息’‘有何需要尽管吩咐院子里的丫鬟来告知草民’就离开了。
枭栩在絮雪的服侍下换掉了身上浸透的衣衫,坐在小榻上,一手支着头,神色看不分明。
冠九霄这时也走过来,自顾自地坐在枭栩身边,见枭栩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出声打断丞相的出神:“你现在的状态,同秋猎时一模一样。”
枭栩分了一个眼神给他。
“怎么,将军大人又看出什么了?”
“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我应该没猜错。”
“你想说什么?”枭栩猜到了这些根本瞒不过冠九霄,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来跟他讲清楚这些。
“你离开林州,又未当上丞相之前的那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枭栩显然没想到冠九霄会突然问出来这句话,脸上露出明显的呆滞,“……你,就想问这个?”
“如生觉得我会想问什么?”冠九霄嘴角勾起很淡的笑意,没有什么喜意,只是一派安抚。
枭栩又不说话了。
冠九霄大抵能明白枭栩现在的心结何在,于是他不再多言,移动拉近了两人本就没多少的距离,堪称逾越地抬手揽住枭栩的肩膀,把人半搂着抱进怀里。
枭栩先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条件反射想推开对方,但很快将军硬实宽厚的胸膛就传递来一阵富有生气的暖和,强硬而不失温柔地浸染他微凉的身体,耳边传来冠九霄沉稳规律的心跳,一下、两下,健康、安全、生机勃勃,诉说着生命的鲜活,也明明白白昭示他们之间此刻过分的亲近。
枭栩忽然就不想离开这个怀抱了,于是他鲜少乖顺地没有挣扎反抗,方才在许府门口大起大落的情绪在这份亲近中安宁下来,丞相闭上眼睛,任由难言的温暖气息在空气中升温蒸腾。
怀里的人实在很瘦,隔着衣服触摸脊背都能感觉到明显的骨感被覆盖在少得可怜的皮肉下,清浅的药香并不难闻,冠九霄却不喜欢这个味道,对将军来说,药材的气息代表着伤口、别离与死亡,那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如果可以,冠九霄更喜欢枭栩身上出现些其他的味道,比如都城朱雀街上那家经营了几十年的小摊上的馄饨鲜香,亦或是他武举中元那年埋在将军府柿子树下的陈酿酒气,各种各样的味道,枭栩尽可以去沾染尝试,便如同他从仙世踏进红尘。
“如生,青云从来不是一个在乎虚名的人。”冠九霄声线低沉,说话间胸膛轻微的震动,格外让人安心:“你也不是,但你却总为世俗所累。”
不在乎自已,可偏生又想让自已所在乎的人都幸福快乐,于是宁可伤害自已、忍受痛苦,也舍不得让自已在乎的人卷进风雨。
“你的身边有很多人,包括我在内,我们难道是因为你是丞相才亲近你?”
吸引他们的从来不是枭栩权力在握的风光,而是那善良坚韧的灵魂。
“你的身份是什么都没有关系,如生,我们只是在乎你,仅仅是你,无论姓名、年龄、过去还是未来。”
不要害怕,如生,不要畏惧那靠近你的温暖的情感,它不会烫伤你的。
它只是想好好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