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朔感觉到怀里的人用力喘息着,但逐渐安静了下来,他才颤抖着松开了手。
温小辉转身抱住了他,憋着不出声,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肩膀一抽一抽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和疼惜。
黎朔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也说不清伤心、难堪和愤怒究竟哪个比重更重,他只知道他第一次体会到心被挖空、遍体生寒是什么滋味儿。
赵锦辛从头到尾都知道他的心思,也从头到尾都在玩儿他。
从头到尾。
只有自已在迷茫、纠结、挣扎,而赵锦辛在一旁心如明镜地看着。
他提出重建信任时、他提出同居时、他提出分开时,赵锦辛都清清楚楚知道自已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只是不想给罢了,可又没有“玩儿够”。直到最后无计可施了,才使出一招“表白”。
想想当时赵锦辛的深情款款,自已的惊喜感动,他都要吐了。
究竟是怀着怎样冷酷的心,才能如此作贱别人?
他黎朔一辈子宽厚磊落、与人为善,唯二被蓄意伤害,就是这一门之隔里的兄弟俩,其中一个,还是他自以为两情相悦的人。
那个总是在他面前撒娇的大男孩儿、即使偶尔使坏也瑕不掩瑜的赵锦辛,正在跟他最厌恶的人用谈论天气的口吻践踏着他的感情,好像它们廉价到只配出现在闲聊里,好像赵锦辛丝毫不在意他的敌人会怎么样地嘲讽、蔑视他,好像他的尊严一文不值。
从来没有人,能羞辱他至此,而这个人,竟然是他喜欢的人?
想起过去的种种,他的包容、退让、耐心经营,想起他在小辉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驯服”赵锦辛,想起这些天俩人为了赵锦辛的生日煞费苦心,而今赵锦辛当着他最厌恶的敌人和最亲密的朋友的面,扇了他无数个耳光。
黎朔感到心肺都要炸开了,他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可他的双腿就像被钉进了地板一般,动弹不得。
马上走,离开,离开这里,不能让他看到,不会让他再有机会羞辱你……
“黎朔,放开他。”
一道含杂着冷意的声音就像来自另外一个时空的利剑,狠狠劈开了静谧的夜,款款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使黎朔和温小辉浑身僵硬,一门之隔的病房里,也突然没了声音。
黎朔回过头,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俊美英挺的青年,白玉一般的皮肤在暗淡的光线下依然显得那般通透,嘴唇也有些病态的苍白,可一双深邃的眼眸却异常地犀利明亮,有着远超越年龄的深沉,仿佛能刺穿皮肉,直指人心,他长得是那般好看,却有一股独特的森冷气质。
洛羿……
温小辉回过神来:“洛羿,你、你怎么……”
“你说三天回来。”洛羿阴沉地看着黎朔,“你可没说是和他在一起。”
病房门被推开了,赵锦辛一脸慌张地跑了出来。
黎朔的背脊僵住了,他竟没有勇气回过身,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地无助和脆弱,以至于必须握着温小辉的手。
温小辉狠狠抹掉眼泪:“洛羿,我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他一手抄起了身旁的垃圾桶,狠狠朝着赵锦辛砸了过去。
赵锦辛脸色发青,闪身避开了。
“赵锦辛我艹你祖宗十八代!”温小辉用跟他阴柔漂亮的外表完全不符的嘶哑声音吼道,接着抡起拳头就要扑上去。
黎朔一口咬在嘴唇上,用激痛唤醒自已所有的神志,而后披上最后的武装,侧身挡在了温小辉面前,轻声道:“好了,说好了不闹。”
“赵锦辛,你个缺德的畜生,臭傻逼,我艹你大爷。”温小辉像一只被完全激怒的小兽,张牙舞爪地连吼带骂,“赵锦辛——”
洛羿走了过来,不客气地推开黎朔,抱着温小辉后退几步,皱眉看了看黎朔,又看了看赵锦辛:“你发什么疯?谁惹你了?”
“他,就他!”温小辉指着赵锦辛,“老子弄死他!”他踢踹着空气,还想往上扑,却被洛羿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小辉,”黎朔加重了音量,“我自已处理,好吗?”
温小辉看着黎朔,眼泪又在眼圈里打转,满脸的愤怒和委屈。
黎朔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赵锦辛。
赵锦辛的眼神异常地阴沉:“黎朔……”
黎朔整了整衣襟,他没有勉强自已笑,他现在连笑都装不出来:“赵锦辛,我有点好奇,你大概什么时候才会玩儿够?”
“我……”赵锦辛的舌头跟打了结一样,任平日如何伶牙俐齿,此时却没有一点用武之地,黎朔那灰败的眼神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我跟邵群有过节,但对你还是挺好的吧,我们俩家还是世交,戏弄我好玩儿吗?”黎朔每说出一个字,都感觉身体的某个地方在淌血,赵锦辛在他心上捅了一刀子,他亲手翻开了皮肉,晾晒在朗朗晴空之下,供所有人——他厌恶的人、他喜欢的人——观看。
怎么会这么痛?怎么会这么绝望……
赵锦辛握紧了拳头,依旧发不出声音。
黎朔强撑着最后的尊严,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你放心,我黎朔什么时候都玩儿得起,绝对不会让你有‘甩不掉’的烦恼,出了这个医院,就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了。”他淡淡地说,“太恶心了。”
赵锦辛脸色瞬间煞白,深深地看着黎朔,眸中泄露出的情绪相当复杂。
黎朔转过了身去,用这辈子所有的骄傲支撑着自已大步往前走去。
“黎叔叔。”赵锦辛小声叫了一句,那声音竟带着丝丝委屈。
黎朔几乎是瞬间就湿了眼眶。
但他没有迟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远离赵锦辛。
他怎么走向赵锦辛的,就要怎么离开。
温小辉满脸仇恨地瞪着赵锦辛:“贱人,祝你早点下地狱。”他扭身就要去追黎朔。
洛羿拉住温小辉的手,一脸不豫之色,温小辉稍微冷静了一点:“走。”
进了电梯,黎朔泄力地靠在了电梯厢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黎大哥!”温小辉扶着他的胳膊,“你没事吧?你别理那个畜生说了什么,他一万个配不上你,他跟邵群就是一路货色!”
黎朔淡淡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恍惚,他看着温小辉的嘴唇在动,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洛羿轻咳了一声,冷声道:“你再靠近他,我要生气了。”
“你等会儿再说。”温小辉头也不回地说。
洛羿眯起了眼睛,瞪了黎朔一眼,接着扶着电梯就蹲了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温小辉怔了一下,赶紧跑过去,紧张地说:“宝贝儿你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伤口了?谁他妈让你跑来的,找揍啊。”
洛羿抱住温小辉:“疼。”
“下楼就给你挂个号去,你上次怎么答应我的?绝对不随便出院的。”
“你说三天回来,五天都不回来,我一查,姓黎的也跑来了,你让我怎么想?”
“想个毛,我要真和他能成,还轮得到你,你当时毛都没长齐。”
洛羿又呻吟了一声。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温小辉将他扶了起来。
黎朔木然地看着他们,曾经他觉得最不该在一起的两个人,如今竟也能让他感到羡慕,一对比,他的感情该有多悲哀、多可笑。他无力地说:“小辉,你带他去挂号吧,我先回酒店了,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可是……”
黎朔勉强牵着嘴角,微微一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温小辉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医院离酒店很近,不足两百米。可那两百米仿佛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他双腿发软、脚步虚浮,生怕自已摔倒。
人生中恐怕只有蹒跚学步的幼童时期,才会有这样的虚软无力,可幼童摔倒了,会得到怜惜和鼓励,他已经这个年纪了,摔倒了,只会收获同情和嘲笑。
他抗拒同情,憎恶嘲笑,却在一夜之间全体会了个遍。
在顺风顺水、得天独厚地活了三十四年后,被一个比自已小了十一岁的大男孩儿玩弄了感情,他活该被同情、被嘲笑。
他蠢到连自已都感到羞耻。
回到酒店,黎朔收拾了行李,扯掉了脖子上的领结,把那本昨晚刚给赵锦辛读过的书,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提着行李离开了房间。
走进电梯,他原本应该按1楼,视线却一路往上,停留在了32的数字上,他鬼使神差地按下了。
走出电梯门,他看着走廊尽头的双开实木大门,那是这个酒店最好的套房,也是他这辈子最熟悉的一间酒店套房,熟悉到只要一闭上眼睛,房间的布局、结构、家具摆放位置他都清清楚楚,过去的一个星期里,他每天都要耗费大把时间在其中,只为了给喜欢的人一个生日的惊喜。
可赵锦辛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亦步亦趋地走向套房,用房卡刷开了门。
迎面就是用桃粉色的香水百合拼凑成的一整面墙的“happy birthday to Leon”,房间里到处是浪漫的气球、彩带、爱心、鲜花、蜡烛、涂鸦,地上堆着几百只可爱的绵羊布偶,几乎铺满整个房间,它们都有着卷曲的羊角、毛绒绒的身体和小黑豆一般的眼睛,一个个憨态可掬、讨人喜欢。
被小绵羊们包围在中心的,是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桌上摆着两副精美的浮雕骨瓷餐具。
黎朔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在过去的感情里,他虽然一向出手大方,却从来没对谁这样地煞费苦心,那种怀着满满的喜悦和期待去做一件并不务实、纯粹只是浪漫的事,且一丝一毫不感到疲倦的心情,他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体会了。
他轻轻关上门,放下了手里的行李,脱下西装外套,解开几粒扣子,挽起了袖管,而后大步踩过那些毛绒绒的小绵羊,抄起了凳子,狠狠砸翻了餐桌。
碰撞的巨响就像战斗的擂鼓,瞬间激发了他体内所有的疯狂,他抡着凳子,砸了他和温小辉用心挑选和布置的一切,墙上的鲜花、随处可见的花瓶、用心的小装饰、爱心形的烛台、壁画、彩带、窗帘,所有他能破坏的东西,所有留有他干过蠢事的痕迹的东西,他都用尽一切手段去破坏!
他扔下凳子,拿起涂鸦的油漆桶,到处泼洒,尤其是那些一脸无辜的绵羊布偶,雪白的绒毛瞬间被染上了花花绿绿的颜色,成片成片地浸透在淅淅沥沥的颜料里,这画面再嵌入一片狼藉的背景,看上去简直是哀鸿遍野。
最后,耗尽了力气的黎朔靠着墙坐下了,他看着自已的手,不知何时擦破了,还沾染着一些油漆,脏污不堪,他又看了看这个被他毁得一塌糊涂的套房,越看,眼前越是模糊。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把自已弄得如此狼狈……
黎朔闭上了眼睛,有什么湿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了下去,他用后脑勺用力磕着墙,一下、一下、又一下,他渴望这份疼痛能够转移心脏处的剧痛,结果于事无补。
太难看了,真是太难看了。
他现在的样子,就是他这辈子最不愿意变成的样子。
他晃悠着从地上爬起来,抓起箱子,逃离了房间。
他在酒店前台留下一张空白支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锦辛回到酒店时,已经很晚了。
他并没有指望黎朔还在酒店,但回到客房,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还是感到分外地失落。
他索性也收拾了行李,想换一个房间,如果一直待在这里的话,难免会胡思乱想。
收拾完毕,他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本书。
那是昨晚黎朔抱着他给他念的,为了营造气氛,还时不时在他耳边突然叫一下,他怎么会被这种东西吓到,不过是为了逗逗黎朔罢了。
他捡起了书,沉默地看着那惊悚血腥的封面,书还有明显翻折的痕迹,他甚至能想象黎朔修长的手指夹着书页的样子,优雅又性感。他拿着书转身走向自已的箱子,可却又顿在了半路,最后,他又转过身,把书丢回了垃圾桶。
一本无聊的书,留着做什么呢?
他提上箱子,离开了房间。
电梯门一开,里面站着六七个清洁工,手里都拿着全副的装备,几乎把电梯挤满了,赵锦辛皱了皱眉,还是走了进去,进去才发现电梯是上楼的,可门已经关上了。
“我觉得是精神不正常。”一个大妈说道。
“可是听小丽说他长得很帅很帅的,言行举止也没问题,又很有钱。”
赵锦辛僵住了。
“就是这种人才可能变态啊,电视上都这样演,要不然干嘛把房间布置成那样又砸掉,还泼了一屋子的油漆,吓死人了。”
“你们太能想象了,肯定是失恋了啊,那一看就是要给女朋友庆祝生日的,哎哟,太糟蹋东西了。”
赵锦辛握紧了行李箱,眼看着电梯的数字跳到了顶楼,他跟着那群清洁工一起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门大开着,他一眼就看到了墙上被泼洒的油漆,在那一片狼藉的墙上还有着装点的花瓣,依稀可以辨认出“happy birthday”和他的英文名。他心脏发紧,连呼吸都跟着颤抖了起来,脚步不听使唤地一步步走向了套房。
套房里果真很吓人,不知道是怎样的盛怒,才能有这样的破坏力,让人心情格外地压抑。
“先生,我们要打扫房间,您不要在这里看热闹了。”
“这是谁订的房间?”赵锦辛一张嘴,发现自已的声音在抖。
“一个刚退房的客人,哎呀,赔了一大笔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赵锦辛的目光落在那一堆浸泡在油漆里的绵羊布偶上。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其实忙忘了,早上他妈给他打电话,他才想起来,他没想到黎朔知道……
难怪他今天打扮得那么好看,还戴了漂亮的领结……
赵锦辛回想着黎朔耀眼的样子,嘴角扬了扬,可他又想起了黎朔眼中隐忍的痛苦和屈服,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放下箱子,穿梭在一片狼藉之间,丝毫不在意那些油漆毁了他的鞋和裤管。即便现在这里变成了垃圾场,他也能在脑海中大致还原它们漂漂亮亮的样子。
他看了看表,还没过12点,今天原本他有一个浪漫惊喜的生日,还有一个温柔完美的情人。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蹲下身,拿起一只绵羊布偶。
那是所有布偶里最干净的一个,只被喷溅到了一点点油漆,大部分的绒毛还又白又软,还有着憨态可掬的笑容。
赵锦辛把那只小绵羊按在了胸口,沉重地低下了头。
脑海中回荡着一个宠溺的声音,在说着“My sweet Lamb”。那是他自已的声音。
黎朔下了飞机,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就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暗地。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他一觉睡了快24小时,可他还是觉得很乏,好像无论怎么休息都洗不去的那种乏,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想干,就躺在床上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铃响了起来。
那声音就像天外来音,好半天才传进他耳朵里,而从耳朵到大脑神经意识到那是门铃,又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黎朔从床上爬了起来,晃荡着去开了门。
温小辉手里提着两个大塑料袋,站在门口看着他,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
黎朔轻声道:“你回来了。”
“打了你一天电话都关机,想吓死我啊。”温小辉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
黎朔自嘲地笑笑:“你担心什么,我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至于担心他想不开吧,太可笑了。
“就是担心你嘛,碰上那么恶心的事儿,谁能好了?”温小辉打开塑料袋,把吃的喝的一股脑地往外拿,“一看你就没吃饭,脸色太难看了。”
黎朔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个样子,我去洗洗脸。”
温小辉转过身,轻声道:“黎大哥,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了,你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也没有笑话我,还帮了我那么多,如果你真的拿我当朋友,在我面前就不要勉强自已了,好吗?”
黎朔怔怔地看着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他实在没有力气去装出潇洒的样子了,他连走路都觉得累。
温小辉抿唇一笑:“我做饭难吃,就不毒害你了,我打包了很多吃的,味道都很好的,咱们一起吃。”
黎朔对着一桌子美食,却没有任何食欲,而且他也不觉得饿,真是奇怪。
温小辉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吃呀,要我喂你吗?”
黎朔夹起一块肉,塞进了嘴里,却尝不出味道,他不想让温小辉担心,也并无意饿死自已,因此勉强着吃了起来。
“这几天啊,你要是不想出门,我就给你送饭,顺便来陪陪你。”
黎朔抬头看着他:“你来陪我,洛羿会答应吗?”
闻言,温小辉的表情变得有几分别扭,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哎呀,连哄带闹呗,反正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黎朔柔声道:“小辉,谢谢你,但是我真的没什么大事,休息几天就好了,不要为了我让你难做。”
“没什么难做的,你不用在意。”温小辉给他夹了一块排骨,“快吃这个,可好吃了,吃完看电影,我带了一堆喜剧。”
吃完饭,温小辉非拉着黎朔看电影,黎朔始终觉得脑子昏沉,什么剧情都看不进去,电影演了一半,温小辉就让他去睡觉了。
黎朔躺在床上,听着温小辉忙进忙出地给他收拾房间,心里很是感动。有个人在身边,闹哄哄的,挺好的,可惜这个人不属于他。
没有人属于他,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此后的几天,黎朔都没出门,温小辉每天都会来一两个小时,看着他把饭吃下去,才会放心地离开,平时咋咋呼呼的人,此时却格外地细心。
除了和母亲通电话时要强装出云淡风轻,黎朔大部分时间都有些颓废。他是个很好面子的人,幸好只有温小辉看到了他现在的样子。
这些天始终有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时而觉得那天听到的一切都是做梦,时而又觉得和赵锦辛的一切本身就是一场梦,因为现实不该如此戏剧化,也不该这样难看。无论如何,他难以接受自已会这么沉沦,他理智上知道自已应该洒脱地挥别失败的过去,感情上却做不到,这种眼看着自已失控却又无可奈何、无力挽救的绝望才是最令他痛苦的。
这一回,给自已讲大道理都不管用了。
星期一早上,黎朔接到助理的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到公司。
当时黎朔还没睡醒,听到这个问题顿时有些发蒙。
助理顿了顿:“黎总,您不会还在睡觉吧?”
黎朔突然想起来,今天他要去恩南研究季度报表,早在他还在广州的时候,助理就提醒过他,可他现在脑子空得很,什么都不记得了。
黎朔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我……喝多了。”他随便编了个拙劣的借口,他倒希望是自已喝多了,酒醒了,人也就醒了,不像现在这般,滴酒未沾,人醉得起不来。
“哇。”助理感慨道,“黎总,我跟了您四年,您可从来没耽误过工作,不会是失恋了吧?”
助理不过是一句随口的调侃,黎朔的心却绷紧了,就像被人当众扯下了遮羞布一般,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见黎朔不说话,助理意识到自已失言,忙道:“黎总,我开玩笑的,您身体不舒服就在家休息吧,我们研究完了给您汇报。”
黎朔知道自已吓着小助理了,他性格随和,跟下属的相处都像朋友,今天的反常——无论是忘了重要的公事,还是开不起玩笑,都确实足够令身边的人惊讶。他用手背挡住了眼睛,疲倦地说:“嗯,发一份总结到我邮箱,有什么问题随时打电话。”
“是。”
挂了电话,黎朔缓缓放下了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窗帘。
随着窗帘往两边退开,刺目的阳光散进了卧室,被那片金黄浸染的范围越来越大,直至洒在了他的身上,他不堪强光地眯起了眼睛,却又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温暖。
如果阳光真的能杀菌,最好能把他这一身颓丧给杀干净。他就那样躺在一片阳光里,抱着一股可笑的虔诚。
直到阳光烤得大脑有些发晕了,他才从床上爬了起来,晃悠着走进了浴室。
镜子里映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上眼皮浮肿,下眼睑一片青紫,短短几天,就瘦得能依稀看见颧骨,跟平日里春风得意的黎朔判若两人。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镜子,越看越是愤怒。
你为什么要把自已弄成这副德行……
他用力脱掉了身上的睡衣,光着身子走进了淋浴间,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水龙头,如今已是初秋时节,水温很凉,他被刺激得抖了抖,皮肤瞬间冒出了成片的鸡皮疙瘩,可同时又很痛快。
洗完澡,他对着镜子刮胡子,却不知是精神难以集中,还是眼睛干涩肿胀,一刀划破了皮肤,血瞬间就沿着下巴流了下来,他抽出纸巾捂住破口,纸巾也很快就被血浸透了。
他气急败坏地扔了剃须刀,双手无力地支撑着盥洗台,久久无法抬起头来。
耳边莫名地再次响起赵锦辛那句轻佻的“还没玩儿够”。
还没玩儿够。
还没玩儿够。
当时赵锦辛是什么表情?嘲弄的?得意的?邵群又是什么表情?鄙夷的?轻贱的?他只知道当时站在门外的自已,脸好像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
他的修为还不够,他的心胸还不够宽阔,以至于他到现在,还无法释怀。
他紧紧抓住大理石台,因为用力过猛,指骨都泛起青白。
突然,门铃响了起来。
黎朔一激灵,抬起了头,他以为是温小辉来了,连忙抹掉下巴上的血,套上浴袍去开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僵住了。
出现在视线里的并不是每天大包小包提上一堆,带着爽朗漂亮笑容的温小辉,而是面无表情的赵锦辛。
黎朔感到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了,而后细小的血管一根一根地在身体里崩断、炸裂,身体不停地传来阵阵激痛。他下意识地垂下头,不想让赵锦辛看到他的狼狈,他的手在背后握成了拳,沉声道:“来拿东西吗?正好把我家钥匙给我。”
赵锦辛却朝他伸出手:“你的下巴……”
黎朔眼神一变,猛地打开了他的手。
“啪”地一声响,就像不知道甩在谁脸上的耳光,接触过的地方,骨头碰撞、皮肤摩擦,辣辣地疼,俩人都僵住了。
黎朔知道自已反应过度了,但他难以克制体内的抗拒,冷冷地说:“刮胡子而已,钥匙给我吧。”
赵锦辛垂下了眼帘,跨前一步,想进来。
黎朔并没有让开,他挡在门口:“你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他弯下身,从门边提起一个袋子,扔到赵锦辛脚边,如果赵锦辛不来,他是打算扔掉的,他伸出手,重复了一遍:“钥匙”。
“我是来给你送资料的,今天开会你没来,我担心你……”赵锦辛晃了晃手里的资料。
“我只是睡过头了。”黎朔拿过资料,加重语气道,“钥匙。”
赵锦辛凝视着黎朔的眼睛,柔声道:“我没带。”
“那就扔了吧。”黎朔就要关门。
赵锦辛一把撑住了门,抬起头,直视着黎朔,郑重道:“黎朔,对不起。”
黎朔心脏猛颤,一股怒意直冲脑门儿,他硬生生忍住了:“我不接受,滚吧。”说着就要再次关门。可那只顶着门的手不知道有多大力气,黎朔用力推也没推上,他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赵锦辛抿了抿唇,深深地看着黎朔的眼睛,小声说着:“我不想这样的。”
“你当然不想这样,毕竟你还没玩儿够。”也许是习惯了,反复地剖开伤口,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是。”赵锦辛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没打算伤害你。”
这话多么可笑,可惜黎朔笑不出来:“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没玩儿够的时候,跟我告白,说要认真交往。等你玩儿够了,找一个‘体面的理由’分手,一切都按你的心思来,这就是你的计划吧?”黎朔颤抖着咬住了后槽牙,“我为什么活该被你这样戏弄?就因为我喜欢你吗?”那“喜欢”二字,几乎是被黎朔狠狠地嚼碎了咽下去,再和着血吐出来的。
“喜欢”明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词语之一,可现在竟然变得面目可憎。
“喜欢”何辜呢,要被这样糟蹋?
赵锦辛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不配说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对现在的黎朔来说,简直像是诅咒,“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还年轻,今天喜欢我,明天也许会喜欢别人,所以你想要opeionship。”他冷冷一笑,“但、我、不、想,你听清楚了吗?我不想。你做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跟你表哥如出一辙,你们不愧是一家人。”
赵锦辛的眉头拧了起来,他哀怨地看着黎朔:“黎叔叔,对不起……”
“放手。”黎朔面无表情地说。
“……谢谢你给我过生日。”
“放手!”黎朔用力将他推了一个踉跄,并趁机砰地摔上了房门。
一门之隔,黎朔仿佛还能感觉到属于赵锦辛的气息,他大口喘着气,才能遏制住几乎泛滥的悲愤,他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手握成拳,狠狠地捶了几下头骨。
缓了好半天,黎朔才从地上站起来,回到了浴室,胡子还没刮干净,东一块西一块的,伤口又渗了点血,眼睛通红,整个人看上去又邋遢又颓废,像只丧家犬。
对,这场博弈里,他输得灰头土脸,输得一塌糊涂。
黎朔对着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已,发出了一声愤怒的、长长的低吼,那一声吼得他胸腔颤抖,那一声吼回荡在他脑海中,有振聋发聩之效,仿佛粗暴地叫醒了他不知所措畏缩在暗处的自我。
镜子里的这个废物不是他黎朔!谁也别想改变他黎朔!
他抓起剃须刀,仔细地刮掉了杂乱的胡茬,洗掉干涸的血迹,吹干蓬乱的头发,然后回到卧室,挑了一身衣服穿上,拿上钥匙和钱包就出门了。
他需要去晒晒太阳、接触人群,把周身萦绕着的这些阴暗的晦气、戾气,都扫荡干净。
说到底,不过是失恋。
不过是失恋。
黎朔给温小辉打了个电话,约他吃饭,温小辉听说他出门了,喜出望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餐厅。
温小辉见到他就一脸惊喜:“黎大哥,你宅了这么多天,可算出来了!”
黎朔淡淡一笑:“虽然你送来的东西很好吃,但我不想再吃外卖了。”
“哈哈哈,要不我给你做啊。”
“你放过我吧。”
温小辉一眨不眨地看着黎朔,笑盈盈的。
黎朔摸了摸自已的下巴:“嗯,刮胡子的时候刮到了,没事的,脸色也不太好,对吧?”
“但还是很帅啊。”温小辉朝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你好起来了,我就放心了。”
黎朔笑笑:“我会好的。”
温小辉不改本色,吃饭的时候一直不停地调节气氛,俩人有说有笑。
吃完饭,黎朔提出去逛街。
“走走走,你要买什么啊?我可是接近专业级别的买手,保证把你打扮得闪瞎人眼。”
“随便看看,主要是给你买。”
“给我买?”温小辉指着自已,“给我买干吗?”
“想花钱。”黎朔揉揉他的头发,“想给你花钱。”
温小辉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深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黎朔哈哈笑了起来。他知道温小辉不可能缺钱,即便不算本身的高收入,也还有洛羿养着,但他的情绪需要一些适当的发泄。
俩人结了账,直奔商场,黎朔静静地看着温小辉试衣服、挑搭配,在不同颜色之间纠结,嘟囔着这条裤子版型不好,那双鞋不适合垫增高垫,他陪他妈逛街的时候也是这样好玩儿,他从不会不耐烦,只要对方脸上有满足的笑容。
尽管这个讨人喜欢的大男孩儿不属于他,但他还是能从其身上获得“被需要”的感觉——那正是他现在需要的。
他是给予型的人格,能从付出中得到快乐和满足,但也架不住索取无度和肆意践踏。
逛了几个小时,洛羿的电话来了三遍,温小辉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回去了。
黎朔给他提着购物袋,把他送到了车上。
温小辉灿烂地笑着:“黎大哥,谢谢你。”
“你今天高兴吗?”黎朔温和地看着他。
“高兴!”
“那就好,回去吧。”黎朔给他关上了车门。
温小辉降下车窗,朝他飞了个吻:“黎大哥,你好样的。”
黎朔朝他竖了竖大拇指:“路上小心。”
温小辉的车开走了,黎朔站在街旁,目送着那辆车,直至消失。
一个人,真的不好受啊……黎朔决定过几天就去三亚考察,考察完了,就回美国,那里有他的家。
他上了车,犹豫片刻,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小齐,我是黎朔,今天有空吗……”
黎朔回到家,把房间稍微规整了一下,然后就坐在沙发上发呆。
打完电话他其实就后悔了,可要是再回绝,不是耍人玩儿吗?
他只是想找个人陪陪,并不是想要证明什么。
黎朔,你想要证明什么?
门铃响了,黎朔清醒了过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儿,个子不高,体形清瘦,打扮得很时髦:“嗨,哥,好久不见了。”
黎朔笑道:“好久不见了,进来吧。”
这个男孩儿叫小齐,黎朔不知道他的名字,俩人是在酒吧认识的,做过几次,认识李程秀之后,他们就没再联系过,他今天也不知道是抱着什么心态打了电话,而对方接了。
“哥,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生病了?”
黎朔摇摇头:“最近太忙,休息不好,没事儿的。”
“哦,看你都瘦了。”小齐伸了个懒腰,环视四周,“你家好大啊,我来过一次吧?都没什么印象了。”
“来过。”黎朔道,“吃饭了吗?”
“没呢。”小齐拉着黎朔的胳膊撒娇道,“哥你给我做啊?”
“好啊,想吃什么?”
“随意啦。”
“家里食材不多,我就随便做点了。”黎朔微笑道,“去看电视吧。”
“哎。”
黎朔打开冰箱,只有温小辉买来做沙拉的一些菜,要不然就是剩饭,他不好给人吃剩饭,却也实在没啥可做的,就煮了两碗面。
小齐也不挑,吃得很开心,还给黎朔讲他实习的经历,一会儿吐槽老板极品,一会儿说男同事屁股翘,黎朔含笑听着,他并不在意小齐说了什么,只是这个大房子需要一点人声。
吃完饭,俩人一起看电影,看着看着,小齐就坐到了黎朔身上,捧着他的脸吻他。
黎朔搂住了他细细的腰,技巧地回应,心湖却死一般地平静。
亲了一会儿,小齐微微蹙眉:“哥,怎么了?”
接吻有没有倾注热情,轻易就能分辨出来。
黎朔笑笑:“没什么。”他抱着小齐的腰,把男孩儿压在了沙发上。
小齐卖力地挑逗着他,明显有些动情。
俩人从沙发滚到了羊毛地毯上,前戏的每一步似乎都循规蹈矩,可黎朔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抗拒,而他抗拒这种抗拒,他强迫自已投入眼前,这两项矛盾之下,他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反而在跟脑海中那个违背自已意愿的想法战斗,最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已的真实意愿到底是什么!
“哥……”小齐小声叫了一声。
黎朔回过神来,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小齐尴尬地说:“你要是没心思,就别……勉强了吧。”
黎朔这才意识到,自已还没有反应,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法抑制地冒出了赵锦辛的脸,这让他深恶痛绝。
他撑起了身,沉声道:“小齐,对不起……”
“没事儿。”小齐也爬了起来,摸摸他的脸,“你心情不好啊,是不是碰到什么事儿了?”
黎朔摇摇头:“抱歉。”
“……失恋了?”小齐挑眉道。
黎朔怔了怔,没有说话。
“哎。”小齐抱住他的脑袋,亲了亲他的额头,“你今天能找我,我特别高兴,不过咱俩也不是非得做嘛,你心情不好,我可以陪你聊天啊。”
黎朔惭愧地看着这个爽朗的男孩儿,机械般地轻声说:“抱歉……”
“没事啦,失恋嘛,人之常情。”小齐从地毯上爬了起来,把黎朔也拽了起来,“来来来,咱们继续看电影,哎哟,我又饿了,我点外卖吧,想吃串串,再来一打啤酒,今晚齐活了。”
黎朔笑笑,心里宽慰不少:“好。”
黎朔点了外卖,俩人边吃边看边聊,他们有些共同语言,比如足球、音乐,几瓶酒下肚,小齐把自已工作上的烦恼告诉黎朔,黎朔就用丰富的经验开导他,聊得很是投机。
不知不觉,他们就聊到了半夜,俩人带着醉态爬上了床,倒头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