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陡然寂静下来,潘老太太却忽然高昂了声,笑道:“所以,你明白了罢,袁老太太愿意让五老爷带你,足以可见她对你的喜欢。”
袁老太太喜欢自己?
她喜欢自己什么呢?
顾瑾琼不明白,跪在书案旁握着狼毫迟迟不下笔。
秋环进来时,正看到将背挺得如漠北白桦笔直的顾瑾琼,冰裂纹的横格窗筛着金光跃进来,照在顾瑾琼那张白皙的脸上,在荧荧烛火边恍若发光的玉石。
秋环有些愣神,须臾,才笑道:“姐儿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顾瑾琼一吓,蘸满墨汁的笔抖了抖,瞬间在纸上绽开了一朵墨花。
秋环见状,连忙福身,“姐儿,是奴婢错处。”
“无事,我也没写什么名堂出来。”
顾瑾琼说着,将纸揉作一团,扔进书箧,才看向秋环问,“怎么了?”
秋环起身笑道:“姐儿忘了?三姑娘说了要带你去寺庙求符来着。”
顾瑾琼杏口微翕,面露惊讶,顷刻才恍然地拍着脑袋,迭迭说道:“瞧我,我竟给忘了,姐姐是不是等我许久了?”
她说着,看着外头冉冉升起的红日,飞快起身,从箱笼里翻找衣裳。
秋环见她此状,忍不住劝道:“姐儿莫急,三姑娘也才起来,正在房里用膳,只叫了下人来提醒你一句,怕你因昨日的事忘了。”
顾瑾琼松落一口气,“那就好。”
秋环却走了上来,替她在箱笼里翻找,“姐儿想穿哪件衣裳,是这件柳叶黄的妆花褙子,配这条葱绿色的马面裙,还是这件,金绿色凤尾团花褙子,湖底蓝的挑线裙子?”
顾瑾琼顺着她的话看过去,秀眉微蹙了蹙,“太艳了,今朝是去寺庙,穿得这般会惹得佛祖菩萨生气的。”
顿了顿,顾瑾琼指了指一旁静静躺着的月白色银条纹小袖对襟,“就它吧,素雅也端庄。”
“琼姐儿,怎穿得这么素净?”
顾瑾年站在回廊口,看着款款走近的顾瑾琼,忍不住对秋环说:“不是叫你平日提醒四姑娘穿艳丽一点,怎还是这般?”
“姐姐,不怪她,是我想这么穿的。”
顾瑾琼握住顾瑾年的手,“到底是去见菩萨穿艳了不好。”
同她们一块出门的潘老太太听见,欣慰地点了点头,“琼姐儿说得没错,但你姐姐说得也没错,年纪轻轻的是不该穿这么素丽。”
潘老太太说着,叫范妈妈拿了件杏子红的披纱给顾瑾琼。
“月白色配杏子红,正正好,便这么穿戴着去寺庙罢。”
顾瑾琼甚久没穿这么艳丽颜色的服饰了,一时之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在轿子里也如坐针毡。
顾瑾年看出她的不适,笑着打趣,“旁的那些姐儿,整日涂脂抹粉,穿金戴银,恨不得将家当都穿在身上,你倒好,一件比一件素净,把我之前同你说的都抛在了脑后。”
顾瑾琼有些羞赧,不知如何回答,正巧这时马车停下,姐妹俩纷纷下了马,这话便暂搁不提,随着潘老太太一路直往寺庙里去。
金碧飞甕,紫檀梁柱,四面彩绘的琉璃窗户,还有鎏金的菩萨像,小儿手臂粗的香烛在正前端立着,鲜果盘子就在其下方琳琅满目的摆放着。
周遭是各色的信男信女持香祷告,随着他们的举动,那香烟缭绕,熏的一座大堂雾茫茫,宛如仙境。
顾瑾琼看着眼前景象,想着自己的遭遇,不禁肃然起敬,擎着香烛,虔诚跪拜。
“信徒顾氏祈愿,盼观世音菩萨显灵……只愿日后。”
她的声音很小,喃喃似蚊蝇,却一字不落地被顾瑾年听了个清楚。
顾瑾年心惊胆战,她仔细端详顾瑾琼,娥眉杏眼,琼鼻朱唇,分明是十四五岁少女的模样,但顾瑾琼的语气为何像极深闺怨妇。
还是只是顾瑾琼太在意自己的身世,所以才如此说道。
顾瑾年心绪难平,忍不住道:“前事不计,只愿日后,是当活得洒脱,但有些时候,正是因有了前事,才成就了我们,”
顾瑾琼转过头,看着顾瑾年微颦着柳眉,素来端稳的面孔竟露出慌张的神色。
顾瑾琼不禁感觉难受。
自己都打定好主意了不让姐姐担心,怎还是让姐姐担心了。
她想着,蓦地一笑,握住顾瑾年的手,“姐姐说得对,我就一个劲想着要忘了在族学里发生的那些糗事,却忘了那些糗事也如那戒尺时刻警训着我,叫我行事端正,莫要插科打诨。”
顾瑾年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拍着顾瑾琼的手背,“滑头!”
“瑾琼?真是你?”
蓦地一声,从旁插进来,熟悉的音调带着前世的记忆如浪翻涌而来。
顾瑾琼一怔,转首侧盼,对上少女白皙温润的面孔。
乌黑的小纂上饰着茜红色赤金花簪,衬得少女眼角那颗痣鲜艳欲滴,一瞬间生灵活现起来。
真的是她。
晏蘂。
时隔经年,她们又一次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遇见了。
彼时她还没有呼朋唤友地在自己背后说风凉话,也没有拉帮结派地孤立自己。
她就如两人第一次相见时那样。
亲昵,且热情。
但顾瑾琼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甚至觉得看到晏蘂一眼,就锥心的痛,仿佛那些被她放下的陈腐的旧日时光,又被翻掘起来,弥散出恶臭的味道。
顾瑾琼木然着看晏蘂,手却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顾瑾琼栗栗然侧头,看到了顾瑾年眼里的担忧,她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冷脸看向晏倾,“你怎么来这里了?”
语气有说不出来的疏离。
晏蘂一愣,蹙着眉问:“我是陪我母亲过来的,她怀了身孕,我陪她来祈福。”
她说着,看了一眼一旁的顾瑾年,福了福身,“三小姐好。”
晏蘂双手压在腰侧,敛着禁步,低眉顺眼,一副恭敬十足的样子。
但顾瑾琼清楚,她的心思绝没这么平和端正,就像她现在那一双滴溜溜转的眼,下一瞬便会酝酿出什么歹心肠的话来。
果不其然,随着晏蘂起身,她轻凉的笑声也传了过来,“你呢?你怎来了?”